谢玟没有说话,仍是那样温和淡漠,没有什么攻击性地望着他。少年的衣袖没有挽起,他抬起手,姿势僵硬地拾起那支笔,墨痕浸润笔尖。
他写六国论,繁复的字痕在指下破裂。萧九原有一手好字。
谢玟道:“不要写了。”
九殿下紧紧地握住了笔杆,低声道:“抱歉,老师,我昨天……”
“松手。”
谢玟探指过去,钳住对方紧握的笔杆,像是一种分寸极好、点到为止的争端,他稍稍用力,将之从对方的手心里抽出来,这样微妙的角逐只一刹,九殿下便依言松开了手。
萧九的神情变得更加难以控制,他愈发地无处掩藏,眸光几乎沉进阴影里,仿佛下一刻便要迸出被撕裂的崩溃。他的眼神落在谢玟的手腕上,不由自主地想着——你要训斥我了吗?老师。
他做得还不够好。
他还如此卑弱,任人欺凌。
他还不能反击。
谢玟平日里待他是很严厉的,无故缺席、不曾告知缘由,确实应该责罚。但他此时关注的不是这些,也没有注意到萧玄谦细微的神色变化,而是道:“把手摊开。”
九殿下愣了一下,然后迟疑着展开手心。
谢玟按住他的手指,上面的斑斑血迹已被粗暴的洗净,裂口却还含着未愈的腥气,像是用力地挖掘了很久什么,谢玟隐隐联想一个格外触目惊心的画面,他不知道有什么事值得萧玄谦不借助任何工具。
谢玟道:“这是原因?”
“是。”对方仍这么倔强,不与他人分说心事。
谢玟便也不再多问,他只是说:“怎么好像没有我在,你就很容易出事一样。”
萧玄谦声音哑涩:“是学生太贪恋您的庇护了。忘了防备。”
“也许不是呢。”谢玟看着他道,“是有些人会在心里把别人判定为弱者,然后去欺凌弱者,以获取心理满足,当这样做的人多起来时,不来踩一脚释放恶意的人,反而会显得不合群,这是一种恶毒的从众。”
萧玄谦道:“我不该让老师看到……”
“我以前也见到过。”谢玟继续记棋谱,低头边写边道,他说得是自己在少年宫教棋的时候,这一行讲究少年天才,那里的孩子岁数都很小,十几岁而已。“因为格外贫困、因为排名倒数、因为体型丰满、因为孤僻不合群……能被人挑出来的错误太多了。”
“老师……”九殿下道,“您怪我么。”
“怪你?”谢玟有些诧异,“怪你出身不好没有夺嫡希望,还是怪你韬光养晦藏锋于内,所以颇多人质疑我的眼光?”
这些话都正中萧玄谦惴惴不安的心,尤其是在此刻,他不敢确定自己所拥有的,因为那些东西不知会什么时候会被狠狠夺去,会被拆分得支离破碎。
他已经洗过了伤口,擦去了狼狈,可在谢先生面前,他仍旧像是随时被对方扔下的幼兽,对方明明有更多更好的选择……萧玄谦迷茫不已,这样一个人,会是他可以倾心交付,而不必担忧随时被剥夺一切的么?
两人视线相对,谢玟素日里淡然如水的神情终于变化,他松懈似的叹气,绷不住严师的脸面,轻声道:“我怪你太能忍了,我说时机未到,你就可以一直容忍下去。敬之啊敬之,哪来这么好的脾气?”
萧玄谦浑身一滞,他不知道自己的字能被叫得这么好听。
谢玟按住他的手,还是没忍住给这孩子上了药。对方虽然还没长成,但骨骼已经生长得匀称宽阔,掌心粗粝,温暖不已。
“我回来了。”谢玟低低地道,“你那群脾性顽劣的兄弟,不敢在我眼前做这些肮脏蠢事。”
这一日,谢玟主动留下萧九,敛去平日里的严厉冷肃,终于准备好好地哄哄自己的学生,在他心目当中,六岁的年龄差加上老师的身份,天然便对萧玄谦有关爱和教养的职责。
然而九殿下却没那么好哄,他跟恩师同榻抵足而眠,对方身上交错着笔墨的余香,还有某种琢磨不透的、很淡的香气。
他没有被如此照料过,这一切足以让他辗转难眠,让他难以安寝,甚至为这样特别的关照感到骨血生热,怀疑自己是否相配。
他明明已经冲洗干净,却还是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徘徊不去,自己掩藏起来满溢着报复的心毒辣不堪,在对方身边,会把老师弄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