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绵绵 不夜情 4447 字 6个月前

萧越五指一握,将火苗压小了些,眼望那红白光焰,开口道:“我小时候家中管教严格,一言一行皆有专人看管,便是多抱怨了一声,也立刻有人禀报内院。我从懂事开始,便轻易不敢将心事吐露人知。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有什么忧愁烦闷,只敢对着鱼池里的锦鲤说。鱼儿虽不会开口慰藉,但只要说出来,心里终究是好过些。”

他侧身看着我,眼色十分温柔:“我看你比我更甚,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连谁也不告诉。江师弟,师尊已正式将你收入门下,从此我们便该是世上最亲密之人。你不必与从前一般,事事都自己肩负,也多依赖我这个师兄一些吧。”

我不想他竟对我作出这般剖心之谈,心中如被火灼烫一般,只是怔望着他温和的目光,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声音来:“……你小时候……跟鱼儿说话,你那时……一定也很孤独寂寞。”

萧越眼底忽然一颤,转瞬才恢复如初,眉眼一弯,笑道:“你也知道孤独寂寞,却不来与我说。”

我心中原本就不堪重荷,受他轻声细语的一鼓舞,几乎便要溃堤而出。当下强自屏住气,指着那檐柱下几道白痕,道:“这亭子是当年谢管事带我们几个一同修建的。那时他孙儿不过五六岁,顽皮大胆得紧,谁也管不住。他趁我上去架顶,拿着我的瓦刀乱斫……”

说到此处,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萧越伸过手来,替我拭泪。我平生苦厄,自己咬咬牙也是过了,如何受得住他这样细心呵护,一时简直不能自已,扑在他肩上,呕心挖肺般恸哭起来。

萧越起先只是客气地环住我,举止有度,纯然是一位君子。后来见我实在哭得全身发抖,支撑不住,才将我紧紧搂入怀里,轻轻拍着我后背,不断抚摸我头发。

第二十三章 我这一生,全是缺憾

自此萧越便对我多加眷顾,事事照拂。连我房中的一应器用,大多也由他命人送来。我托人转谢时,只说是自己多了无处摆用的。我当年与江风吟同住,也见过他家中送来屏风、字画、太师椅诸般物事,将小小一间屋塞得无处落脚,惹得他大发雷霆的。当下不疑有他,只当替他保管暂存。偶尔也有书册卷帙送到,多是诗歌曲赋,我只当是他敦促我勤读,自也一一妥善收置。

此时正是一年中最酷热难当之时,日头白汪汪的,地上好似铁皮烫脚,那暑气直到半夜都不曾散去。我在院中自铰了一条铁笼头,将那倒塌的梅树重又扶在桩上,仍造出本来模样,聊做景观之用。听堂中弟子纳凉闲谈,说是西河一带连年战乱,今年年景又不好,许多外头做散工的,都等不得秋冬清账,早早地便来央告结钱了。我听在耳里,想起那几位过世的老兄弟家中均无积蓄,平日也只是勉强过活,如今只怕更为艰难。又思及我娘在淮扬的墓不知如何了,欠叶疏的那件衣服也无钱归还,坐吃山空,实在不是道理。遂弃了手中事务,去与张管事搭上话头,委婉表示我需银钱使用,看他能不能替我派些活计。

恰好萧越差人给我送冰镇莲子汤来,却是个愣头愣脑的小弟子。听见我二人对谈,忽插口道:“我看师兄他们平日受望月堂之托,常下山做些祈福画咒、驱邪镇魔的法事,收入颇为可观。这位师兄倒不妨去望月堂打听打听,说不定哪出庙会要扮何祖仙姑,师兄一上场便似了个十足十,连胭脂也不用多擦一分。”

那望月堂虽与我们同在十六堂中,却个个趾高气昂,似乎人人身有要事,且机密无比。我当了这么多年秋收堂管事,除了给他们采买过一些黄纸红绸、活鸡活狗,再无交集。听见如此肥差,不由怦然心动。第二天去问时,却不禁大失所望。原来这望月堂中的差事,固然油水丰足,却并非随意可领,而是一早分门别类,配给了门中弟子;对执行者的体质修为、资历经验,亦有严苛要求。我一来灵质未明,手无缚鸡之力;二来从未遇敌,只怕连邪魔到了面前也不晓得。眼望那一张张黄卷在厅中浮转,只得吞了口馋涎,悻悻离去。

才到门口,那位管事模样、坐在大柜台后一直埋头打算盘的中年人,忽然“咦”了一声,扬声叫道:“喂,你!”

我驻足回头,见他手中捏着一张崭新黄卷,正满脸不悦地审阅字句,连看也没看我一眼:“丹霞镇知道去吗?”

我忙道:“知道,那片我熟。”

那管事从单片眼镜下瞟了我一眼,似舍不得那黄卷离开他手一般,半天才极不情愿地向我扔来:“算你走运,有人要送东西到丹霞山庄,门口左起第二个屉子,小心着去!路上若是磕了碰了,薪金扣除一半。主家如不满意,一文钱也没有,还要倒贴我十贯大钱!”

我喜从天降,忙向他谢了又谢,出门领了待送的物件,径往丹霞镇去了。

那丹霞山庄就在镇外一个山水丰盈之处,停云揽月,气派万千。我从西首角门进去,见一名小厮正蹲在树下,百无聊赖地抠地皮玩。一看见我,如同见了鬼一般,撒腿就跑。我也吓了一跳,忙对假山池中照了照自己,见面幕挂得好端端的,真不知他何以惊吓至此。少顷,一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缓步走出,自称广叔,一应接派皆由他经手。我见管事的人到了,忙将怀中裹得密密实实的物什取出,恭恭敬敬地递交给他。见他拆开看时,乃是一张轻飘飘的信笺,其上简略写了几字,也无落款印鉴。广叔收了信,上下打量了我一眼,便叫小厮领我去景云厅稍坐。

这景云厅却在一蓬极茂的绿荫之下,中有竹椅数个,几上又置有鲜花、瓜果,清风沁凉。我小心翼翼地坐了,立刻便有人送来解暑茶汤、糕饼点心。我腹中虽无饥感,但见送点心来的大娘目光灼灼,实在不好意思装瞧不见,只得拿了一小块玫瑰豆沙饼,掀开面幕,慢慢放进嘴里。舌尖只尝到一阵淡淡甘甜,馥郁芬芳,显见用的皆是新鲜玫瑰,那豆沙亦是细腻绵软,入口消融。那大娘便问:“小郎君,我这糕饼味道如何?”

我生平吃过最多的就是小荷家的糕点,用料均为假冒伪劣,常从里头吃到半生不熟的面块,如何能与这般精细高雅的点心相比。当下不住口地夸赞,大娘心花怒放之下,将什么芙蓉雪花酥、豌豆黄、莲蓉果食连珠阶送上来,少不得又拈了许多入肚。

不一时,肚内已撑到半饱。自忖来别人庄上送信,却在这里不住口地吃人家东西,着实不成体统。正要托词起身,却见那树荫中拱出一团灰白之物,正在枝干间攀援跳跃。仔细看时,眼珠小小,屁股浑圆,却是一只灵獾。几名家丁在粉墙另一侧架梯逗引,急得满头冒汗,那灵獾却一股脑往枝梢蹿奔上去,一个圆滚滚的身子眼看支挂不住,就要往下掉落。

我眼看不妙,忙几步赶到那树下,牵起衣摆,两手包圆,蹲个马步,准备将它一把兜住。谁知那灵獾身子虽肥胖,却极为灵活,四只细细爪子牢牢攀住树枝,整个倒吊过来,把两个黑黑眼珠向我一觑,竟纵身一跳,跃到我肩上。

我与这些灵怪生物,最熟悉者莫过于蛇虫蛛蚁,莫说与之亲近,就连走近了一步,也是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喘。见一头热烘烘的小兽趴在我身上,肚子一鼓一吸地颤动,顿时吓得呆在原地,不敢稍动。

那灵獾在我肩上拧了个圈,搔了搔肚皮,鼻子抽动几下,便沿着我手臂一路小跑,来到我手掌上,凑向我指间,伸鼻嗅个不住。我怕它咬我手指,趁它不备,偷偷将指头蜷起。这灵獾却甚是机警,见我缩手,立即一屁股跟上,一个身子都悬吊在我手上,在我指头上舔了好几下。

我暗度其意,问道:“你是饿了,要吃东西?”

那灵獾并不通人语,只是撅着一只肥臀,拱头嗒嘴。我一手僵硬悬空,一手偷偷从桌上拣了块糕点,小心翼翼送到它嘴边。那灵獾忽而将身竖起,伸手夺过点心,便一把填入嘴里。三两口下肚,便在我手上连连绕圈,将一个毛茸茸大尾巴在我掌心不断扫动。我又试着喂了一二块,皆都抓着吃了。

家丁这才赶到,连声向我道谢。又骂那灵獾道:“好好准备的灵谷你闻都不闻,反跑来讨客人的东西吃!”说着,便伸手来接。那灵獾却行动如飞,攀着我的臂,直躲到我身后去了。

家丁百般无计,只得央我移步灵兽园。到了一看,只见灵兔、灵獾、灵雀满地乱走,五光十色,缤纷炫目。家丁侍立在旁,均是无精打采,说这些祖宗已经大半个月不吃不喝,个头均饿瘦了一大圈。若是出了什么差池,真不知如何向主家交待。

我见地下满堆一大盆金灿灿的灵谷,无人问津。那胖灵獾却在我手臂上蹿跳不已,显然甚是焦急。我见它不断伸鼻乱嗅,只得蹲下身子,歉然道:“点心不能再给你了,你若饿了,先将就吃些罢!”

那灵獾这次却好似听懂了一般,一落地,便围着食盆转了几圈,将头凑入其中,吭吭然吃了起来。那些灵兔、灵獾、灵雀原本在旁闲步,见它一个人吃得吧唧有声,也不禁凑了过来,一啄一爪,争抢之下,很快吃了个精光。

家丁均喜不自胜,又在食盆中添了满满一大捧灵谷,转眼又去了大半。那总管广叔听人禀报,也出来向我道谢,还给我封了一封十两银子的谢仪。我忙推辞道:“只是碰巧罢了,如何当得起如此厚赐?”广叔摇手道:“应当的,应当的。这些灵兽豢养不易,且喜肯与小郎君亲近。若有些不得当,便再花百十两黄金也没处买去。小郎君莫嫌我们慢待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