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前只知这些灵兽十分珍贵,爪牙肝腑,魂魄灵身,都是炼丹炼器必不可缺之物,却不知身价如此高昂。听了咋舌之余,也只得厚颜将银两收下。回望月堂交差时,又得了那掌柜一记白眼,并铜钱三十二枚。我怀揣银钱,浑身松快,走起路来轻飘飘如在云端。回到房中,将钱数了又数,又取了一页账簿来,细细记录。写到“归还叶疏衣物”一项时,却忽然提笔忘字,连写几个疏字都觉不对,只得悻悻作罢。
隔日院中却又来了两位稀客。葛尘尚自谦默守礼,只在阶下驻足。曲星却早已攀到门框边,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不断向内窥探。我猜测他二人来意,本不愿多谈,但见小姑娘眼巴巴地望着我,终究是狠不下这个心肠,还是将他们请进屋来,沏了杯茶。曲星好奇地打量我屋中摆设,问这问那,我都只嘴上应付。忽见她眼中一亮,向一座半人高的镂空铜炉指去,惊呼道:“那不是眉山老祖亲手制作的洞仙炉么?师兄放着这样法宝不用,却将屋子弄得又闷又热,可见心里是不愿我们进来了。”
我听她说得委委屈屈,只得道:“没这回事。”
曲星可怜道:“那你让葛尘去打一盆水来,好不好?这炉腹中有玉骨十二扇,只要添些凉水,便能释出丝丝凉意,好似大热天饮雪水,畅快无比。这宝贝可不易得,我家里都没有,连我姑姑家才能有一座,却不肯借来给我。”
这铜炉自然是萧越所赠,却并未告诉我有这般效用。我半信半疑,将一壶清水倒入炉腹中,果见孔隙中生出缕缕冰雾,清凉袭人。我哪里认得这样名贵的物件,原本还打算等冬日搬到屋外,烧起火炭来,炖一锅狗肉吃。今日若无人提醒,真可谓暴殄天物了。
葛尘却安坐不动,只将手中的茶珍惜地啜了几口,道:“我倒不觉闷热,只索师兄这茶多喝几口罢了。”
我见他们总顾左右而言他,索性道:“二位有话不妨直说,如此曲里拐弯,实在没甚么意思。”
二人对视一眼,这才收敛了神色,道明来意。原来江雨晴芳辰将至,邀请了一大帮相熟的同门,要在芝兰台饮酒做东。人人都欣然答允,惟有我那日天门大典后对她不理不睬,几乎成了她一块心病。这些天她每日心心念念,便是要邀请我去参加她的寿宴。他二人自不知我为何突然翻脸,一个嗔怪大小姐有口无心,一时说错了话,还望师兄不要见怪;一个让我也不必十分惯着她,露个面就走,只当完了她一个心愿。
我听到后来,止不住地想笑,几乎要出言讥讽。最后只道:“我与她最多是点头之交,去与不去,她的寿辰也一样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大小姐相交满天下,又何必在意我一个过客?”
曲星不断将那冰雾扇向自己,闻言天真一笑,道:“雨晴生来便受人娇宠,自然事事都要圆满。稍有一丝缺憾,心中便不好过。师兄只当发发慈悲罢!”
这话初听也还罢了,送走二人后,我独坐房中,回味她言下之意,却是越想越怒。只听门口又被人轻轻叩了两下,我只当是他们去而复返,一时将忍不住,厉声道:“你只知世上事事要圆满,却不知还有我这般事事不圆满之人!你有缺憾便来找我,我一生全是缺憾,却叫我问谁去?”
只听一声门响,我满身怒火,抬头望去,只见江风吟立在门口,面容似有些扭曲,敲门的手仍僵在空中,忘了放下。
第二十四章 别到最后竟要共侍一夫,那就是千…
普天之下,我最不愿见的人就是他。见一时怨愤之语被他听了去,愈发气恼,起身便将门狠狠一摔:“你也不必再为令妹的生辰来劝我,我说不去便不去!”
江风吟忙将手臂卡入门缝中,冷不防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也未料到他竟然不闪不避,手把着两扇门,却不好再关上。
江风吟低头揉弄手臂,想来那一下夹得甚为疼痛。半晌才开口道:“我不是为她来的。我就是想……想看看……”
他用力咬了咬牙,才将下一句话艰难说出来:“……看看你好不好。”
我简直要发笑,两手将头发用力往后一拨,将脸对准了他,左右照了两下:“看到了?没有死,好得很!”便又将门一合,不欲再与他多说一个字。
江风吟这一次反应倒是迅速,一把撑住了门框。他力气自然比我大,人又生得高,手臂也要长些,被他一阻挡,我再努力也是徒然。
我满面怒容,狠狠向他瞪去。江风吟在我注视之下,竟然脸上一红,不自然地将目光挪开,小声道:“我有话跟你说。”
我本来一句也不想听,但知道他素日的性子,如不顺了他的意,怕他一时又闹得天翻地覆。没奈何,只得让他进来。只是心中有气,既不请他坐,也不愿给他倒茶。
江少爷倒也没计较我招待不周,搔了搔面皮,咳了一声,才开口道:“其实我从流云峰下来,便一直想去找你。我知道你去了那甚么秋收堂,想是心中对我十分记恨,宁可在人前现眼,做些低贱活计,也不愿再见我。何况你……后来听说你进了不知梦,我……甚是牵念。几番找大师兄打听消息,他口风却紧得很,半点也不肯吐露。”
我已无力与他争执,只道:“我丢人现眼,有劳少爷牵记。如今我侥幸捡了一条性命回来,过往之事,也算两清了。少爷,请回吧。”
江风吟似料不到我这般反应,低头望了我许久,才咕哝道:“要不是道尊亲口证实,我真不敢相信你就是他。你……你也太不像他了。”
我更不多话,将半杯残茶往他面前重重一放,茶水泼得到处都是:“你煮茶的水,要山阴处最洁净的夜雪。我在玉秀峰深处的竹林里,不知摸黑给你采摘了多少次。那山道一步一滑,我好几次一脚踏空,摔得眼前发黑,许久都爬不起来,却只记得将你那只贮雪的玉瓮牢牢抱在怀里。你屋中闷热有蚊虫,便叫我蹲在床边,一夜一夜替你打扇。我连你入睡之后也未敢停手一刻,你醒来却嫌我身上有汗臭味。还有你这衣服……”
我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衣襟,深深一嗅,道:“向来讲究得紧,洗过熨过还不算,还要拿白檀木细细熏过。这熏香还要合宜,一时浓了,一时又说淡了,我总由你百般挑剔。我在屋后添炭吹火时,旁人如何讥讽践踏,也不必说了。有一回竟被人阴踹了一脚,我一口血吐在熏笼中,不小心污了衣料,忙缝了一朵淡色小花遮掩。你回来看到却大光其火,连说晦气,反将那熏笼一脚踢翻。最后还是我跪在地上,一点点将那些碎檀木拾起……”
我说到此处,抬起头来,直看到他惊惶的眼睛里:“这些事情你大概已不记得了,我却还没全忘。你要我像从前,我宁可再次废了这道体灵根,不要这劳什子的脸,与那些你眼中的低贱之人一同生老病死,也不愿在你面前像从前!”
当夜江风吟几乎是从我房中落荒而逃。我目视他身影消失,只觉脸上红得发冲,想是一时气急之故。想我将话说得这样绝,日后总无相会之期。只是心中对江雨晴有些过不去,想她从前虽有过错,也不过是无心之失。我迁怒于她,实在大违我本性。想到方才那二人言语中提及她贪嘴爱吃,思及上回在丹霞山庄吃过的点心极是美味,又是外头买不到的,大约也能送得出手了。于是少不得又跑了一趟丹霞镇,仍由那小厮引入门中,便塞给他一包铜钱,请他转告广叔,说上次尝过庄上点心,心中一直念念不忘。不知可否花些银钱,买几枚带上山去。
那小厮手中拿着钱,脸色红红白白,十分怪异,撒腿便跑了。这一去却去得长,我等了许久,才见广叔匆匆出来,言语有礼,直说合庄还欠小郎君老大一个人情,区区点心又如何劳烦小郎君亲自跑一趟,傍晚必定差人亲自送到府上云云。我面上作烧,一定要付钱才罢。广叔见我坚持不受,这才松了口,说庄中实不缺银两,只是近日针线娘子眼疾复发,几件主家的衣袍无人裁改,正自烦恼。我自忖针线上的活不差,秋收堂一众弟子,家中贫苦无钱裁衣的,成家之前,衣服鞋袜都由我一手包办。只是经手的都是粗布麻线,怕对不住人家的好料子。转念一想,从前跟江风吟稀里糊涂那几年,正是他长身体之时,他家中一时来不及送来,也是我灯下挑补而成。当下便毛遂自荐,又将身上的豆绿色布衣布裤翻过,将针脚拈起来给人看。广叔连称针法细密,便派人抱出几件墨色锦袍,告诉我何处需如何修改。我一看那颜色,心中便打了个突,但想不至于如此巧法,仍道了声谢,接了上山去了。
翌日便有人捧了食盒,送到我院中来。看时,竟足足有十二色点心,由六只叠在一起的漆盒盛放。那盒子也是精巧夺人,玫瑰饼的盒子上便饰有玫瑰,莲蓉酥的盒子上便饰有荷花,光这几只盒子,已抵得庄稼人家几年的耗用。我连连称谢,又拿钱出来请他喝酒,来人却坚拒不取,紧赶着回去了。
这日便是江大小姐的芳辰。我原本只想在礼宾处放下点心便走,连名字也不欲留。但看这盒子如此宝贵,只怕不得完璧归赵,只得挂名进去,想寻葛尘或曲星转交。谁知一踏入芝兰台,便被江雨晴逮个正着。只见她径自推开人群,便上前一把攀住我手臂,喜色溢于言表:“江师兄,你来啦!这是给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