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极叫道:“师尊!”
那青袍人正是青霄真人。他这一剑汇聚天覆地载、万物死生之功,竟将修为远胜于他的上古邪魔一剑碎魂!
另一人却是个童颜鹤发的老者,胡须根根上翘,长相颇为诙谐,手头却半点不慢。一个方方正正的黑白棋盘骤然伸出,灵潮如漩涡涌现,将那魔种一举吸入。
他这棋盘也玄妙无伦,水落之处,黑棋与白棋一步步自行对弈,终成“万劫不复”之局。那魔种被镇压其中,红光渐次衰微,终于消隐不见。
那老者却是青城山掌门棋盘道人。见大功告成,才哈哈一笑,擦了擦两道白眉上的汗:“怎么,瞧不起老东西?咱们打架虽不如年轻人生猛,跟在后头捡便宜可是最在行的。你看,这不就捡着了吗?”
尹灵心见情势急转直下,座下巨蜥一连变幻七八种颜色,脸色愈发难看,咬牙道:“姓白的,你好一番谋划算计,到头来连狗屎也不如!还不赶紧给我夹着尾巴滚过来,回去从长计议!”一声戾叫,一人一蜥已窜爬到山门之外。群魔无首,立刻溃不成军。再胡乱厮杀一阵,或尸横就地,或束手就擒。
合寺上下数百名弟子,见这一场艰苦之极的战役打到最后,竟然大获全胜。面面相觑之下,忽然欢呼震天,拥抱在一起。天边晨光熹微,照见的全是流泪欢笑的面孔。
我先前与尹灵心对答之际,已抱有必死之心。谁曾想片刻之间,形势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逆转?只见金身碎块之中,血魔尸横就地,师尊执剑在手,面色端肃,正以大乘法力不断压灭他残余血魂。棋盘真人却在储物戒中翻找寻觅,忽然取了一个破烂背篓来,在封镇魔种的棋盘上比了一比,似要兴致勃勃地将之纳入。忽然大殿外一阵动荡,却是叶疏背着昏迷的兴云法师,从地下法阵中盈盈升起,安然落地。
我一见那雪白身影,只觉鼻子一酸,踉跄几步,直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哽咽不能成言。
叶疏皮肤上、眉目间皆有金光流转,在那愿力加持之下,一身白衣焕然如新,身上冷息如玉山霜凝。被我这么莽莽撞撞一拉,袖上顿时激起好几蓬细小雪雾。他将兴云法师交给一名大易宫弟子,又告知谢长老正在地下助其他人出阵,这才垂眸向我道:“没事了。”
我这一夜过得心惊肉跳,险象环生,右臂更是痛楚难当。此时见他无恙归来,激动之下,两眼泪水模糊,便想让他抱着我,安慰我,给我抚摸一下伤处。
却见无我大师与无相方丈搀扶而出,停在我二人身前。叶疏深施一礼,肃然道:“无性长老已于片刻之前圆寂了。”
二位老僧向那阵中望去,神色俱有些复杂,似是惋惜愧疚,又似爱怜敬重。无相方丈喃喃道:“无性师弟一念入魔,使千年大阵朽败,十方炼狱重现,佛心尽毁,连累无辜;一旦悔悟,又身化愿力,普济众生。虽不能抵罪过之万一,幸而孽海回头,未以大恶之身陨落。此局之解,全靠江道长一片悲悯心肠。如非道长替亡者补衣,一念至善,象竹亦不能现身说法,点化妄人。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僧谨代全寺上下,感激道长大德。”
叶疏跌入业海之时,我对这位无性长老犹有怨嗔。此时想到他为爱徒惨死,心碎成魔,虽说罪孽深重,却也称得上一句至情至性。见二位年高德劭、垂垂老矣的高僧向我深深行礼,急忙上前扶起。
此时那“萝卜”也已不再吸血,只空自呈现一个虫巢模样。虫丝仍蠕蠕而动,却已法力全无,原本吸附其上的人纷纷脱身。江雨晴身在半空,一双杏眼充满血丝,一跃起身,将胸口那条巨大虫丝愤恨地一拔,将右手高高对准了它,哭道:“……小白,我真心待你,你却如此回报于我。从今往后,永永远远,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只见她嘴唇上下一动,吐出四字法诀。也不见有何法术释出,只见她与那“萝卜”之间的空气忽然扭曲了一下,接着她便一屁股跌落在地上。那虫丝犹自往她身上扫去,肉白尾肢穿过她伤痕累累的身体,竟如穿过虚空一般。那虫丝似乎不敢相信,又挥动好几条长须,七手八脚向她身上各处钻去。江雨晴既不躲避,也不畏惧,任凭那虫丝在她立足之处空空扫荡,仿佛这丑陋无情的妖物,已彻底与她的世界隔绝开来,永不相见。
我识得这是江家血脉之术,不想威力一至于斯。见她手捂胸口,一张俊俏脸蛋上全是血痕,忽然想起一事,举目向真武血阳阵中望去,心想:“丽丽去哪儿了?……不对,她是孟还天座下心魔,诡计多端,害人性命。我怎能再叫她丽丽?”
便在这一转念间,只觉耳边传来一声带着哭颤的低语:“……他要解体了,快走!”
我一生愚钝蠢笨,从凡尘到修真界,只觉人人都比我聪明。但就在这一霎之间,仿佛灵光乍破,身在意先,一霎雨已从右臂中骤然挥出,一招“天清地宁”,带动全身灵息以天河决堤之势,尽数向血魔尸身涌去。
这是先天九炁剑法中的第五式,我连剑招雏形也未习得,更毋论在实战中使用。恍惚之间,似乎并非我施展了这一剑,而是这一剑选择了我!
只见一道惨碧光芒从我剑上湃然而出,笼扣在大雄宝殿门前。便在同时,冷千锋血魂也已彻底消丧在师尊无心剑下。只听喀然一声,他本该只剩一具干壳的尸体毫无预兆地爆裂开来,尸血碎肉,四处喷溅!
师尊亲手将他诛杀,此刻首当其冲,身形只晃得一晃,已被尸血溅了满身。棋盘真人离他稍远,反应极快,立刻举起那棋盘抵挡。除他二人外,其他人尽在我剑力荫护之下,如同瓢泼大雨中,我一力撑开了一把青竹滴翠的巨伞。只有江雨晴一个人离得太远,隐隐见几滴尸血溅上她的红衣,却也瞧不分明。
我出剑之时,便已抢上几步,挡在众人之前。这天魔解体之力惊天震地,我只觉脚下地面不断摇撼、垮塌,灵核突突直跳,全身灵脉如火烧针刺,手臂更如被人在断处反复碾压一般。那腥臭无比的尸血,也无可避免地喷到了我手上、身上。所沾到之处,肌理、皮肉、骨血、魂灵,皆成一片焦土。我体质与他相克,尚有抵御之力。但那离魂破体之痛,亦非人所能忍受。一瞬间忍不住张口惨叫,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天魔解体只在瞬息之间,冷千锋躯壳一爆即亡,漫天碎尸纷纷坠地,鲜血染红了半座山头。我一身灵息也已涓滴不剩,再无半分力气,强撑着一霎雨,跌跪在地上。
只见眼前白影一闪,叶疏已从我身边掠过,直奔到师尊身边。他身法原本就快极,但这一掠更是快得匪夷所思,竟使我眼前出现了若干重影。
我身上痛得几欲晕去,眼中也有些瞧不清了。模模糊糊中,只见叶疏一贯清冷的面容上罕见地露出恐惧之色,双手已经触到了师尊焦黑一片的青袍上,却颤抖得无法再向前一步。
棋盘真人才从棋盘后露出头来,脸色也如同白纸一般,见师尊倒地不起,慌慌张张去拉他手臂,直叫道:“这如何了得,如何了得!”又抖抖索索在怀中掏出传音石来,颤声道:“葫芦,快来,快来!”
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白无霜忙请灵素谷医修过来,替我们几人救治,谢明台经过时拍了拍我肩头,夸了我一句:“好孩子!”无相方丈、无我大师也来到我身边致谢,这才一一布置人手,清点伤亡人数。
只听背后脚步声起,一个人已来到我身边,哑声道:“你没事罢?”
我鼻腔一酸,望着萧越关切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哽咽道:“师尊……怎样了?”
萧越脸色也有几分沉重,道:“我现在过去探视,你在这里等我。”
我噙着泪水,连点了几下头。萧越起身往大殿中一掠而去,片刻即回,安抚道:“壶山葫芦真人神念已至,正指点灵素谷医士全力施救。师尊替天行道,不应有损命数,你也莫要太担心了。”
说着,便将我僵握在一霎雨剑柄上的右手小心地拿了下来,低声问:“这只手还能动么?痛得厉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