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绵绵 不夜情 5046 字 6个月前

我摒除脑中一切杂念,让自己的意识如云中飘絮一般,散漫浮开。只觉一个巨大无朋的黑暗之物从我识海上空缓缓覆盖下来,一个声音似在我识海最深处轻数:“一,二……”

意识交叠的瞬息之间,我眼前清清楚楚出现了一根肥大浮肿之物,在半空中缓缓划动,如同一条巨兽的白色肉肢,动作迟缓不灵。再往后移,只见画面中出现了更多类似的肉肢,足有百条之多,不断蜷曲、舒张,其状可怖。再退一大步,终于窥见这些肉肢生长之处,乃是在一条极其粗壮的主干上,其表皮遍布皱缩,里里外外,生着七八十张血盆巨口,每一张巨口之中,仿佛都在咀嚼着什么坚韧之物,吃得津津有味,口水横流。巨口之下,牢牢吸着一枚混沌婴灵,只是方位颇为突兀,不像天然生成。婴灵周围,无数朱红小蝇飞舞不休。

我脑中黑沉沉的,似觉这东西在哪里见过,却又想不分明。

突然之间,我识物之力猛地一动,几乎从脑子里跳醒过来。只见那主干最底下之处,死死插着一把已经生了锈的长剑,剑柄全作一条梅枝形状。枝上一朵血红的梅花,就开在一张血肉模糊的巨口旁。

第九十二章 开门

我从未见过这把剑,然而霎时之间,如一道混沌的光柱打进了浓黑的海底一般,意识深处一阵动荡,想起了阴无极曾说过的“有高人相助,将吞灵兽唤起,迎尊主归位”之语,想起濮丽人送我的画卷上那头巨兽,每一条爪肢上,都吸着一个垂死的元灵。甚至更久之前,我与叶疏在不知梦的幻境中,所见的中年美妇与她手中抱着的半截尸体。

——但我已经无法再“想”了。

我感到腹中那层血气障壁如雪崩般垮塌下去,一股浓浊的苦味从身体内部倏然爆开,心脏也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苦,只盼找一件利器狠狠戳进去才好。

脑中的声音呢喃道:“……三。”

只听一阵喀喀嗒嗒乱响,我身上诸多细丝软管顿时乱作一团,连冯雨师那只冰冷稳定的金属手掌也仿佛突然失去了控制,向我下腹毫无章法地重重一插,鲜血登时迸出如泉。

我只觉识海中一阵混乱不堪,更无犹豫,以玄阴之力凝实为剑,向那混沌中的巨口怪物疾刺而出。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抟之不得,三者混而为一,脱古今之形骸,以无状之状伤人于无形,正是当年九天玄女威震群魔的那一招“无物之象”!

那意识中的怪物饱饱地吃下我这雷霆万钧的一击,顷刻之间,如癫痫病人一般抖颤起来,浑身爪肢好似一窝炸开的虫丝般狂乱挥舞,七八十张血盆大口全部张到极限,一起发出尖利的啸叫声。那深陷在巨口下方的婴灵,全身如遭重击,双手抱头疯狂摇晃,仿佛要将脑子里的甚么异物驱逐出去。那群朱红小蝇也呼啦一声惊散,在那婴灵身周嗡嗡乱飞。那画面原本极清晰,如在目前。此时一经动荡,立刻碎化消融,霎时已然不见。

我识海骤然一轻,“自己”如雪白气泡般轻盈上升,迎向那光明之处时,几乎被照得睁不开眼睛。最终醒来之时,只见一团朦胧。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催道:“喂,随哥,别睡了!”

我识物之力尚未恢复,但一听这似调侃、似嫌麻烦的口吻,便觉一阵心安。才要接口,只觉一阵穿心之痛袭来,令我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龇牙咧嘴道:“这么多年,你这……‘三生万物’,还是……这么伤脏器,也不……好好淬炼淬炼,去些毒性。”

柳唱啧了一声,道:“这不是怕你忘了么?”说着,手脚轻快,早将我身上缠绕的软管一一解开,口中道:“你就别多嫌了!就这一颗药,也还是费了许多心机,偷偷摸摸炼出来的。你也听见了,他偷了孟还天的东西,把灵素谷变成了他的傀儡山谷,还做得好一场春秋大梦,想把天下变成他的傀儡世界。可惜这门法术来路不正,将他一身血耗得干干净净,没奈何,只得将我从青霄门召回来了。他当年与我换血之时,唯恐日后生变,这才大发慈悲,留了我一条命。又怕我从他手心逃脱,将我意识洗得一片空白,还让我叫他父亲,我呸!你唱哥虽然聪明绝顶,却也没想到他疯成这样,险些着了他的道儿。可惜他万万没想到,换血之后,我与他亲亲密密,黏黏糊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固然能控制我,难道我便不能反控他?……只是我被脑蝇牵制太深,无万一之把握,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平时言行亦不敢透露半分。就连对你那几句暗示,也须按着自己的脑子,叫自己‘不去想’。这么多年下来,差点把老子逼疯了。”

言谈之间,我身上的绊绕都已被他除去,眼前也渐渐恢复清明。闻言只一笑,道:“幸而我听懂了。”

柳唱道:“姓冯的野心太大,竟企望集吞天之力于一身,迟早有反噬之祸。他开始打你主意时,我就预料到有这一日。好在人算不如天算,这老疯子虽对你我心念了若指掌,却不知当年归梦峰上,我们两个打的小小机锋……”

他说到此处,很觉趣味一般,向我脸上看来,调侃道:“那时你面皮薄得要死,一撒谎就舌头打结。瞧不出如今大有长进,连心中意愿都能藏得严严实实,一点儿也不露出来。我见你对他毫不抗拒,还道你真信了他的妖言鬼语,要去那见鬼的极乐世界哪。”

我嘴唇一动,道:“不瞒你说,听他说得美丽,还真有几分心动了。”说着,只觉一阵头晕脑胀,坐起身来,见他面容生动,已非当日恬淡无波的诡异模样。只是眼瞳神气,却也多摧折痕迹,不再是当年归梦峰上那个孤傲倔强的少年。一时感慨万状,道:“唱哥,我那时不该劝你回来的。”

柳唱耸了耸肩,道:“你不劝我,他也饶不过我。再说,劝了就有用么?我那时天天劝你不要痴恋你那个美人师弟,你何曾听了我一句?是了,听说你已如愿抱得美人归,我听到婚讯,心中着实替你高兴。我们随哥傻人有傻福,也算没白吃那几十年的透心苦。你如今长成这样,我替你炼的药也用不着啦!”

我一声苦笑,竟是无话可应。只觉腹部疼痛,低头一看,见我正躺在一个石台上,下腹血流如注。冯雨师那只金属手掌染满鲜血,歪歪扭扭地跌落在地上。满地红色蝇尸,犹如火焰一般,他的“身体”却不见了。

我生怕他意识犹存,压了压心绪,才向柳唱使个眼色,做口型道:“他人呢?”

柳唱叹了口气,向上一示意。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去,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几乎吐了出来。

只见天花板上密密层层,也不知爬着几千几万头芝麻大小的白色肉蛆,其中半数已孵化为小蝇,嗡嗡地在我们头顶倒立蠕行,身上尚未转红,而是呈现一种透明的肉色。一层淡黄色的黏液下万头攒动,许多软翅小脚的蝇蛆不时往下掉落。我嗅觉也已复苏,只觉一股呛人的腐肉味浓烈得犹如实质,几乎将我打了个跟头。

柳唱与我一同望去,目光也似有些复杂:“这就是冯雨师。他……化去自己一身血肉,饲养了千万头脑蝇,以便驱驰他人为己用。”

他嘲讽般一笑,低声道:“从前他一心复仇时,还有些人的气息。我娘是个凡人苗女,陪他炼丹、采药,至死都对他一往情深,还说他无依无靠,叫我多怜惜他些。可卫行针他们一群小孩,从小被他控制,性情怪异之极,连活人的情感都没有,又有谁来怜惜他们?……他如今这样,还算是人吗?……”

我背脊忽然一寒,电光石火之间,记起一件紧要之事,忙道:“唱哥,他自称生就天残体,是真是假?”

柳唱不知所以,道:“自然是真。若不是他灵体不堪大用,又怎舍得将之化作一摊……”

他一向头脑极佳,说到此处,也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双瞳都几乎散开:“莫非他真的疯了……?”

一语未落,一阵山摇地动,震得那石台上剪刀、镊子等物叮啷作响,天花板上的蛆蝇站之不稳,如下雨般落在地上。我二人跌跌撞撞奔出,只见这“蝇室”正在整个花海最高的一处岩峰上。极目望去,只见远处一片清波大湖之中,一个高逾数十丈的白色巨怪正湿淋淋地露出头来,无数长长的巨肢伸展开去,将岸边的村落民居如吹灰般扫荡开一大片。在它巨大身影映衬之下,湖边的群山万壑都似幼童的摆设一般,显得极为渺小。

柳唱震惊道:“那是……什么东西?怎会从洱海里突然冒出来?”

我也不由咽了口口水,才道:“那东西……是个吞灵兽,原本是用来……复活孟还天的。我先前被他意识入侵时,曾见这怪物出现在我识海,身上还牢牢缚着一枚婴灵。……那婴灵身旁,也有许多脑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