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柳唱四目相对,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深深的惧意。
柳唱喃喃道:“那才是冯雨师!他天残之体,无力作恶,于是将自己元婴剥离出来,以脑蝇操纵这怪物,靠这怪物吞吃灵力,供他平日使用。错了,全错了!我只道这脑蝇是万恶之源,焉知根本之恶竟在此处。”忽而全身一震,后怕道:“……那我适才一举成功,正是误打误撞,全靠随哥你灵力炸裂,激得这鬼东西兴奋发狂,冯雨师一时失控,才让我趁虚而入。这……这可实在错得太多了!”
我见他脸色青红紫白,显然冯雨师这一疯狂之举,更在他意料之外。遂道:“我如何有那般本领,全赖你‘三生万物’救命。如今这怪物冒头作恶,只怕一般人不是对手。你以冯雨师元婴为介质,控制它不再为害人间,便是善莫大焉了。”
柳唱自然不与我客气,倒翻了个白眼,道:“岂有那般便宜之理!到时将它爪子挥舞起来,把老孟咔吧咔吧撕了吃了,再往老子胯下一夹,四海八荒骑着玩儿去。”
眼见情势紧急,容不得半点迟延。柳唱一把火烧了蝇室,自卫行针之下,点派了二三十名灵素谷弟子,在那“负山”指引下,一并向洱海旁赶去。这些弟子年纪极小,修为亦不甚高,脑中除了冯雨师多年传下的惊人医术,其他一概皆无。此时乍然脱离意识桎梏,那一种茫茫呆呆,与一头头初入山林的幼羊殊无二致。柳唱嫌他们烦人,一见人来找他说话,一律装聋作哑,充作不知。向东南方向疾行三五日,雾瘴已渐渐稀疏,遥遥望见水天一色,苍山负雪。路上只见许多布衣扎头的男男女女,背负了一身家当,扶老携幼而来。问时,只道村落中来了许多道姑、道爷,说洱海中有巨怪吃人,让他们赶紧逃命去。
柳唱啧道:“定是巍山派那些个不中用的牛鼻子了。从前只会扯着嗓子跳大神,不想这一次倒也长进了。”
那名先前与我擦身的少女走上前来,禀道:“黄关灸传讯来,说江小姐第四次血也已换过了,皆按谷主手法炮制,一切如常。她哥哥却是双目涣散,形容枯槁,每天只是盯着门外的花看。黄关灸说他思虑过度,神失所养,以致血脉不充,气机不畅。长此以往,只怕血府神舍皆有损伤。问是否也开一副方子,给他调治一番。”
柳唱嗤的一笑,道:“那是心病,他治得来么?”说着,目光向我瞥来,嘲道:“我依稀记得那年寒冬大雪,有人烧得一身滚烫,捧着屁股上山找我治伤。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跟那白肏了下人的少爷也纠缠上了?叫你那漂亮老婆知道了,只怕难以罢休。”
我淡漠一笑,道:“那倒也不……”
只听一声水波厉响,一条鼓鼓囊囊的巨肢从湖中骤然抽了出来,足有三人合抱粗细,将岸边一排茅屋一下打得粉碎,土块、砖屑飞起一丈多高。那巨肢不断挥舞上升,水中泼剌作响,两条、三条、四条……愈来愈多的白色爪肢伸出水面,仿佛无数巨蛇从地底扭动而出。只听轰然一声,一条被水泡得皱巴巴的“主干”破水而出,仿佛一座高峰拔地而起,将苍山上的积雪都遮得不见。但见湖面上阴风阵阵,湖水不断往外涌出,如同开闸泄洪一般。岸边尚未出逃的村民,皆骇得两腿发软,屁滚尿流,一时哭叫声四起。
那巍山派名声一向并不显扬,为首的长老、宗主也不过元婴中后境界,见这怪物越出水越高,也个个面有惧色,却仍拔出剑来,守在岸边,掩护村民逃走。那巨怪爪肢扫去,巍山派众人或跃身躲开,或挥剑发招。那爪肢不闪不避,任剑光打在肉皮上,竟是毫发无伤。那巨怪见一扫不中,身子一摇,两条爪肢如同一双巨掌,向巍山派众人砰然合拢。这巨怪身体巨大,动作却甚是灵敏,只听一声惨叫,一名小弟子避之不及,双膝以下已被夹个正着。虽身旁同门眼疾手快,齐心将他抢救出去,但一双腿已经齐膝而断,鲜血淋淋。那爪肢尖头轻轻一卷,将那两截小腿塞入主干上一张嗷嗷待哺的血盆大口中,那嘴立刻贪婪地大嚼起来。只嚼得几口,似觉滋味不佳,扑地一口,将骨渣血肉全吐了出来。
我在对岸见此景象,也觉心惊。柳唱将指尖点在太阳穴上,阖目冥神片刻,向我摇了摇头。我更不多言,伸手抓住他背心,便向湖心凌空飞去。
那巨怪见巍山派众人在前,如饿狼闻着了香肉,爪肢狂舞,巨大的身体向上一耸、一落,只见巨浪如雪,这一步竟迈出一里有余。我带着柳唱向那巨怪不断靠近,反复变幻方位,柳唱双目始终紧闭,示意无法与冯雨师意识相连。此时巍山派众人早已无心恋战,皆向岸边山麓之中发足狂奔。那巨怪大为不满,只听一声巨响,它那数十丈的高大身躯向前倾去,爪肢好似一片捕山的蛛网,将那十几个奔逃的人影全然笼罩在内。
我只见那爪肢的阴影离地越来越近,那十几人的绝望几乎肉眼可见。忽听柳唱道:“就是这里,随哥,下去!”
我不及转念,带着他垂直下沉。只听啵的一声,双足已踏入湖水中。
柳唱一直阖目搜神,此时突如脑部遭受重击一般,双手紧紧按住太阳穴,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巨怪一条爪肢的尖头已碰到一名巍山派长老头顶,忽也一阵颤动,身体滞在半空,竟无下一步动作。
我见柳唱面容扭曲,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忙将灵息送入他体内,问道:“如何?”
柳唱面色稍霁,两颊肌肉仍不停跳动,眼皮颤抖,牙关紧咬,显然正在全心操控神智。那巨怪爪肢渐渐停止挥舞,一条条僵举在空中,探出的身体也缓缓回到原位。
那巍山派长老侥幸不死,立刻连滚带爬逃开,向传音石颤声道:“谢、谢长老,这……这里!”
只听半空一阵瘆人的尖叫怪笑,西岸忽然涌现出一大群妖魔鬼怪,苍炎魔教的护法之一尹灵心骑着蜥蜴,带领一众魔教妖人,沿岸一路疾奔而来。空中也黑点密布,显然皆是法力出众者,为首的却是个从未谋面的老者,面相狡戾,老气横秋,一双断掌中牢牢托着一样白色物事。另一边却是紫气东来,清音琳琅,诸多修士仙袂飘飘,凌虚乘风而来,有我熟悉的青霄门师辈、同门,也有其他门派宗族的弟子。萧家那几名宗老也在其间,只是坐镇中央的换成了萧楚扬,同样一袭黑衣,神色矜傲之极。
只听谢明台冷冷道:“向千秋,你老人家藏头露尾百余年,今天怎么舍得出来送死了?”
那断掌老者尖声一笑,道:“不敢,这不是给你的棺材缺了一角,过来寻些材料补上么?”口中说话,双手已掣出那白色物事,叫道:“白右使,咱们天各一方这么久,可算是归位啦!”
我仰头望去,只见那物其状极为眼熟,竟是当日江雨晴捧了一路的那支“萝卜”!
只见那“萝卜”直直落下,跌入那巨怪头顶,竟如入无物一般,彻底消隐其间。
刹那间,柳唱一声惨叫,全身紧缩,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淋漓而下。那白色巨怪全身也如电闪般一抖,内部发出一阵沉闷的流动声,紧接着,整个身体几乎兴奋得立起,那本已僵化的爪肢更是倏然向外爆长了十倍!
我内心大叫一声不好,只见一蓬腥臭的黑浪向我劈头盖脸打来,一霎雨顷刻挥出,手上却多了一个柳唱,竟来不及提身飞出。忽听喀啦啦一阵响,一整片黑浪已悉数结为黑冰,距我足底不过半寸。
我向身后那飘逸如仙的雪白身影瞥了一眼,飞身上岸,将柳唱放下。
柳唱勉强睁开眼睛,只见眼角都已被震出血来,显然已伤心肺。我忙替他补续灵力,助他畅通血脉。只听他虚弱道:“那……玩意……只怕就是这怪物本身的元灵。冯雨师的意识鸠占鹊巢,又太过孱弱,就快被人家……咳咳……吞噬掉了。”
我掉头望去,见那白色巨怪的身体比先前更高了七八十丈有余,道一声遮天蔽日,亦不为过。先前那爪肢相对短小,如今皆已无比细长,在洱海上空蔓伸开去,好似海生植物无穷无尽的触手。有修士被它卷入“手”中,在半空中一道长长惨呼,已被送入无数巨口中的一张,吃得片甲不留。嚼尽血肉之后,那巨口还满意地打个饱嗝,咕咚一声,将“灵”吞入肚中。
尹灵心骂道:“白空空,你吞灵就吞灵,别在老娘眼前犯恶心!”一夹座下蜥蜴,带领岸上魔人对一众道宗修士围追堵截,力图将之送到白空空爪肢范围内。
向千秋尖声笑道:“尹护法,白右使饿久了,让它好好美餐一顿罢!”断掌一挥,黑光一闪,竟将白无霜剑锋打得向旁一偏。谢明台、兴云法师二人并肩联手,风借火势,将白空空左首几条爪肢烧得向后卷起。然而只一瞬间,几条着火的爪肢灵蛇般退入水底,趁机翻出一道腐臭水花,反将几名岸上的道宗弟子击倒在地。
我不忍再看,向柳唱正色道:“唱哥,能否尽力一试?”
柳唱睁开眼来,见叶疏正自湖心笔直飞出,身影经行之处,七八十条尖刀般的冰锋齐齐向白空空“身体”激射而去,瞬间将一块浮尸般白皮插得刺猬也似,其中一张巨口中的牙齿也被打落了几颗。但这鬼东西实在太过巨大,人在它面前,仿佛飞蚁浮尘一般。惟有几名半步大乘修士的攻击,还能在它身上留下几道粗浅痕迹。凌虚期长老的剑招,它已全然不放在眼里,连躲也不躲,直接赤膊相迎。无论利刀快剑,还是符咒法诀,打在它身上,直如隔靴搔痒一般,连它皮肤都击不穿。至于元婴、金丹以下的弟子,连它的身都近不得。白空空似对叶疏伤它之举怀恨在心,不顾旁人,十余条爪肢一并向空中的叶疏扑击过去。叶疏长剑一挑,白影留痕,人已在七八丈外,却将一大股湖水如喷泉般挑起,在它长长伸出的一大束爪肢上奔流旋转,形成一个水环。只听咔嚓一声,水环凝为冰环,将十余条爪肢都铐得无法动弹。谢明台、白无霜、兴云法师等立刻从旁掠出,狂风巨浪,烈火高燃,力图将那束爪肢一并斩落。只听向千秋尖笑大声,一双断掌挥出,如同一把死亡的铡刀,将三人的攻击消去了一多半。那爪肢只受了些皮肉伤,愈发昂扬起来,一声裂响,冰环已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