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微变,脚步变得轻微,然后小心翼翼地蹭了过去,贴着墙根听话。
这是他这些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这样听声音,反而更清楚,也不用冒险。
“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且等等,浩儿还没回来。”
“你是疯了吗?你是伪装久了,真以为你是他娘亲?你莫要忘了,你有一双好手。若是出事了,主人可不会放过你真正的家人!”
“可是……”
“没有可是!他是好运,没在这时候出现,不然我也是要一刀杀了他,以绝后患!”
那男人凶狠的话,吓得这半大孩子不敢出头,躲在墙根下,一点、一点地挪出去。
“如今主人已经离开京城,我等切不可落后。今晚就出城,如果你再拖延下去……”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见,整个人正着急忙慌地夺路而逃,那踉跄可怜的姿态,就仿佛身后有恶虎|扑食。
浩儿连着奔逃出了几个坊市,整个栽倒在道上,膝盖蹭破了皮,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两个大包子掉了出来。他看着这包子,突然落下泪来,一边哭一边呜咽着大口咬下来,有点凉的肉馅特别香,安抚了几乎饿了一天一夜的肚子。
他的泪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又混着包子皮吃了下去。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啊!”
他惨叫出声,猛地蹦跶起来。
没过多久,这个叫浩儿的,便出现在了袁鹤鸣的面前。
说是面前或许不太妥当,是他面前的刑房。
负责的人却不是他。
袁鹤鸣捏着一张透着血痕的纸,皱着眉头说道:“今儿是谁负责刑讯的?以为都是在柳存剑那呢?下手干脆点,别弄得脏兮兮的。”
就这供述上,还有个手印,这像什么话?
他打量了一眼新鲜出炉的口供,放在边上,抵着额头无奈地说道:“刚带进去的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被红岫收养的孤儿,与她一起生活了两年。属下是觉得,他或许会知道点什么。”
袁鹤鸣微蹙眉头,看了眼那人,再看着刚刚的口供,若有所思。
红岫是他们根据之前杨天和的行踪,追到京城外的别院后,再一一探寻出来的根脚。趁着有些还没有转移出京,都被他们一一循着痕迹追根究底。
红岫,还有刚刚逃跑不成被弄死的男人,也是其中之一。
只是袁鹤鸣越往下挖,倒是越发觉得,若是……这一切真的跟明春王有关的话,那这位王爷所展露出来的性格却跟外界所知道的全然不同。
他仿佛看到了一头野心勃勃的雄狮,正在伺机挑战帝位的尊严。
“头儿,那浩儿所知道的不多。只清楚红岫每月十三都会出去看病,然后让他去仁春堂买药。每次买药的日期,也是固定的。然后再把药送去两条街道外的一户人家。刚刚已经派人过去了。还有,红岫的手指之所以都是茧子,是因为她偶尔会做点活计补贴家用,她的手很巧,只是在浩儿面前一直表现得卧床不起,所以才一直没怎么动弹。”
方才拷问的人已经回来,露出有点茫然的神情。
不仅是他们茫然,袁鹤鸣确实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从最近查出来的东西来看,这制造的地点确实是设在京城。
虽然只是一个小点,但是何必要在京城落脚呢?
这之前的几次扫|荡清查中,他们也多次受惊,不得不频繁转移,跟更改联络方式。
既如此,为何一定要强求在京城?
这个问题,在摆在正始帝案前的时候,袁鹤鸣还是想不通。
柳存剑倒是说了一句,“或许,是挑衅呢?”
袁鹤鸣站在陛下的桌案前,诧异地说道:“挑衅?挑衅谁?陛下?”
柳存剑的声音沉稳,之前还偶尔略显毛躁,可如今却是十分稳重。他把握着剑柄,沉声说道:“他在天子脚下行非常之举,却是至今都没有被人发觉。这对他来说,何尝不是值得志得意满的地方?”
袁鹤鸣恍然大悟,如此倒是不错。
柳存剑的出身比袁鹤鸣要复杂得多,他便是见过这样自大的人,方才有更深的体会。
刘昊嗤笑了一声,拱手对正始帝说道:“陛下,如果明春王当真如此聪慧,当初点兵点将,又怎么会点到虚怀王身上?”
他试图跟虚怀王联系上,便是最大的败笔。
选谁都好,怎会选择虚怀王!
正始帝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道:“其实虚怀王不蠢,如果他真是个蠢货,就不会活到现在。但是他的胆子比孟怀王还小,如果说孟怀王的胆子还有手指头这么大,虚怀王的胆子便只有针尖大小,要让他参与谋反,那必不可能。”
但是虚怀王还是收下了明春王送来的这份礼物,甚至转送给两个他当时最受宠的女儿。
这便是另外一种暗喻。
虚怀王不会去揭发明春王。
刘昊微愣,奇怪地说道:“若是这般,那前些日子在王府……”
当时刘昊回来,也有点心中作呕。
然他可不敢表露出半分,忍到无人的时候才干呕了几下。
可如果陛下这么说,那虚怀王之前的说辞,便有些奇怪了。
他何必要木淮自己来说?
袁鹤鸣笑了笑,“刘公公这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虚怀王当时,或许以为自己能出得来呢?不然他怎么会巴巴让木淮出面,提及了最是重要的点。”
刘昊猛地反应过来,咬牙说道:“虚怀王这倒是狡猾。”
正始帝的指尖抵在额头上,淡笑着说道:“他从第一次就试图用这消息来换取离开的机会,而等到第二次开门,他已是不敢。但又不敢自己承担责任,便推了木淮出来。”
刘昊欠了欠身,“偌大一个王府,倒是只得木淮郡主一个是干净的。”
袁鹤鸣随口说道:“她可也不怎么干净,虽然她不够嚣张跋扈,不过……”他的话还未说完,猛地对上正始帝的视线,一下子就将要说的话吞下去。
“不过什么?”正始帝不紧不慢地说道,“看起来,这话是跟寡人有关?”
袁鹤鸣:“……”
是有关。
但不是你,而是莫惊春。
他讪笑着说道:“只是她以前在王府,也有点仗势欺人就是了。陛下,如今跟着杨天和泄露出来的马脚,顺藤摸瓜找到的十三处,有五处捉到人,其余八处全是空的。或许是撤走,或许是出事。如今直接的证据,还是一个都没有,他确实非常谨慎。”
正始帝把玩着放在右手边的小巧弓|弩,淡淡说道:“其实证据,他不是已经留下来了吗?”
殿内数人都有些茫然,奇怪地看向陛下,就见陛下将这小巧弓|弩摆在面前,然后当着他们的面,开始逐渐地拆解。
一片片、一块块,直到彻底露出最里面的内胆。
如此巧夺天工的东西,确实需要足够的精细,才能拼凑出来,而陛下在里面挑拣了一会,然后将一块半圆形的东西摆了出来。
那底部朝天的模样,让其他几人都围了过来。
刘昊是站得最近的,他探过头去看了一眼,脸色骤变。
鸿雲。
这是明春王的名讳。
诚如柳存剑所说,这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挑衅。
正始帝幽深地笑了笑,将这堆被拆开的东西扫到一旁去,眼底噬人的凶残郁色令人畏惧,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军器监到现在都还没有拆解出来?”
袁鹤鸣不得不欠身说道:“陛下,军器监正在夜以继日地做活,不过这些东西着实新鲜,所以一时间还不能够准确再造。”
主要是里面有不少铁质的东西看起来又不像是铁,而且还能弹起来再收缩回去,如此有趣奇怪的东西,那军器监里的人正钻研得醉生梦死,不愿归家。
袁鹤鸣亲眼去看过一眼,思来想去,还是得给他们辩解一声。
正始帝看了眼手边已经被拆开来的东西,轻哼了一声,“还有什么事?”
柳存剑欠身说道:“……已经从封地撤离,路上险些被发现,如今已经往南面去了。”
正始帝:“让附近州郡的刺史注意一下。”
“喏。”
“……诸王……”
“侯爷……”
“王振明……”
袁鹤鸣和柳存剑都有话要说,这一通上告,倒是说了小半个时辰,这才结束。
等那两人离开后,这殿内陷入了奇怪的寂静。
刘昊知道陛下的心情不甚美妙,一直都谨慎微小,生怕今日又有什么事情惹恼了陛下。只是当正始帝的眉梢透着扭曲的诡谲时,他心头就忍不住狂跳,开始忧心忡忡。
“刘昊。”
“喏。”
刘昊欠身,轻声细语地应了一句。
也不敢大声。
毕竟陛下最近喜欢安静。
正始帝:“夫子这些时日,可有异样?”
刘昊迟疑了片刻,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如果有异样的话,就这暗卫如今一日两次的回报,怎可能还有陛下不知道的事情?
陛下这话,难不成是暗示?
刘昊惴惴不安地说道:“陛下,太傅最近并无什么特别的事情。”
正始帝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透着三分怀疑,三分趣味,“如果什么事情都没有的话,他怎会在出宫后,又莫名去摸你呢?”
刘昊这身子一僵,努力分辨了一下现在陛下的情绪,思忖着他应当不至于不高兴,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之前太傅是说,想要做个尝试。”
但是这尝试是什么,他没敢问,也没敢听。
心酸落泪。
曾几何时,他还需要在陛下的面前给莫惊春打圆场,如今却是要凭着莫惊春来救他狗命了。
正始帝握紧了手指,再重新松开,那指尖的感觉还是在的。
而莫惊春……
他想着那一日莫惊春的反应。
耳根不红,尽管有下意识的发|颤,但是没有羞|怯,没有颤|抖的吐|息,也没有别开头去的羞|恼,就连身前碰不得的两.颗,那反应也是弱弱,更像是莫惊春毫无感觉,甚至都没有觉察到他的触碰。毕竟后脖|颈,还有以往看起来敏锐的地方,那一日却是……帝王的眼神幽深,像是悄悄燃烧起了一小朵焰火。
刘昊看着陛下陷入沉思的模样,不由得开始怀念起从前。。
可是自从莫惊春受伤后,陛下的姿态就要诡异得多。
似乎也不再跟之前那样痴缠着莫惊春。
不过如今来看,那不是不想缠着,而是表现得有些内敛。
……至少没在莫老将军还在的时候胡来。
若是莫惊春知道刘昊的想法,必定要种种嗤笑一声,简直是荒谬。
陛下有什么不敢的?
他可真是太敢了!
“刘昊,外面的花修剪一下,太红了。”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还有,大皇子那里,再给他添一个侍读,就在三品官内的选。不许要莫家人。”
“喏!”
这话是说给刘昊听,但其实也是说给内阁听。
“陛下,太后有请。”
殿外,突然传来了德百小心翼翼的话。
太后找正始帝过来,却不是为了别的事情,而是为了几个在京郡王讨个旨意。
这些都是年轻的郡王,正值结婚的年龄,其实身边已经有了定下婚约的女郎。但是碍于这完婚的过程略显繁琐,若是能讨了陛下赐婚,这速度可比通过宗正寺快得多。
太后笑着说道:“这里面还有几个是哀家眼看着长大的,一眨眼过得这么快,就到了他们娶妻生子的年龄。”
正始帝笑着说道:“母后,您这说法,倒是听起来像是在感慨岁月,您可还没老呢。”
太后笑了起来,拍着正始帝的手,“等这几个赐婚下去,皇帝,就让他们出城罢。”
帝王看向太后,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皇帝,月圆则亏,过犹不及。”
正始帝沉默了片刻,颔首。
三月初三,右少卿调去吏部,新的右少卿,是之前工部的。
左少卿别扭了几日,到底还是习惯了。
等到初八,京城内总算开禁,诸王纷纷离开。
四月十五,莫广生一举击溃了清河王队伍,而后,北明王反了。
陆陆续续还有几个不太起眼的郡王跟着一起揭竿而起,但是之前一直如同病猫一般软绵绵的莫广生突然就跟长满了利齿一般的饿狼,恶狠狠地扑向四处的乱势,将那还未汇聚起来的洪流撕扯得七零八落。
四月十八,边城有异族试探,小将和正痛击探头的贼兵,将他们追出百里远。
四月底,大将攻下百越,将所有百越遗孤彻底诛杀,将原本属于百越的地盘侵吞殆尽。
帝大喜,赏赐不断。
整个四月,消息一直接连不断。
挨到五月初,夏日炎炎时,已经有不少世家为了逃避战乱,而远离了原本的地盘。
而这其中,又以比较安静偏远的南边,成了不少不少人的首选。
在跨过江河后,他们便安全了许多。
路上,若是朝廷的兵马在遇到世家难逃时,不仅不会追捕,有时候,甚至还会送上一层。以至于在这二三月里,朝廷的声名在这些稍显落魄的世家心中,倒是比之前还要好了一些。
正在此时,大皇子选拔侍读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最终脱颖而出的人却是有两位。
一位,是许伯衡的孙子。
另外一位,却是一个普通四品官的儿子。
明眼人都以为,陛下是特特为了大皇子,才选中了许伯衡的孙子。
可是恰恰相反,正始帝是为了许伯衡的孙子,这才有了大皇子挑选这一事。许伯衡虽然确实教子无方,但是他的孙子却是有着不俗的表现,可惜的是这偏偏是个大器晚成的人,直到家中经历了剧变,这才幡然醒悟,重新再学。
等到他考科举,再中第,这都不知要多久。
正始帝没先皇的耐心,想要什么,想把控什么,都习惯立刻确定。
事如此,人也是如此。
他先行将人给拢起来,最后思来想去,还是丢给了大皇子。
事情一旦多了起来,便忙得顾不上时间。
尤其是正始帝跟莫惊春,过去一月多,除了大朝外,只寥寥见了几次。
两次是在东府,一次是在宫内。
可正如正始帝的猜测,莫惊春总有一种似有似无的回避态度。
公冶启还未碰到莫惊春的肩膀,他就会下意识一缩。如果站在夫子的身后,气息还未碰到他的后脖颈,人就已经闪身离开。
那警惕,又防备的态度,不期然,让他想起了从前,莫惊春和他还没有那么“要好”的时候,正始帝的眼底满是兴味与有趣。
更有阴郁的暴烈跟狂人,夫子这是在跟他,玩什么把戏?
是过分敏|感……亦或是,过分钝感?
正始帝实在是太过聪明,仅仅只是简单的触碰,却已经足够他心生猜疑。更何况,莫惊春所表露出来的回避,又不是厌恶,却在某种程度上……将正始帝当做不存在。
他的眼底露出暗色。
是啊,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些天,宗正寺也有些忙碌。
莫惊春甚至还分神去看了城西的事情,有了莫府的帮助,这一片的再建的速度并不慢。而且打着骨头连着跟,其实地基还能再用用,倒不是彻底的损坏。如此重新修筑起来的房屋,倒是比之前还要牢固,只是可惜了那些早走水里去世的可怜人。
袁鹤鸣几次约莫惊春都没约上,倒是张千钊在得空后,倒是一约,就出来了。
袁鹤鸣:“……”
他坐在席面上,看着莫惊春的眼神可是不妙。
他好气又好笑地说道:“怎么?广林可以将你约出来,我便是不能?”
莫惊春无奈笑了起来,“之前是真的不巧,我刚闲下来,广林便来寻我……我怎会知道这么凑巧?”
袁鹤鸣那故意表露出来的模样,不过是为了灌酒。
莫惊春并不喜欢吃酒,往往就算是在外面宴席,也是不碰的。可是袁鹤鸣最喜欢跟人吃酒,往往跟他们这两人吃,便会被。好不容易得了个机会,自然要显摆一二。
莫惊春无法,只能自罚三杯。
张千钊笑呵呵地说道:“子卿可不能吃多,莫要忘了,他之前还受着伤呢。”
袁鹤鸣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的伤势都好全了,倒是他府上那个谁来着,席和方?他才是真的不能吃酒。”
席和方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刚好赶上吏部最后一次公布。
有了莫惊春的留意,席和方的去处还算不错,是入了户部。这样的基础跟根基,甚至没有外派,对于庶吉士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
席和方醒来尚且懵懂的时候,就被窦庄拖着去磕头了。
头倒是没磕上,药反而是提回去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