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姑娘很生气。
她感觉到马背上多出了不属于主人的重量,而且还是那个让她讨厌的人。她下意识颠簸跑动起来,迅速地朝着山林的方向奔跑。
卫壹和墨痕在后面见状,也纷纷上马追赶,生怕一个错眼,人就不见了。
可即便好姑娘身上骑着两个人,拖着这样沉重的力量,她的速度居然远远超过了卫壹和墨痕胯|下的马匹,甚至在冲入山林时,那些马的跳跃和转速都比不上好姑娘。
墨痕咬着牙说道:“卫壹,这样不行!”
他说话都冒着极大的风险。
因为一个不小心,他可能就在颠簸中咬断牙齿。
卫壹清楚墨痕说的话没错。
即便莫惊春的身边跟着暗卫,可是在骑马的时候,就算那些暗卫的武艺再高强,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
而且还有陛下……
正始帝是故意来蹲守郎君的!
陛下的状态摆明了不对劲,如果什么都不做任由着郎君被带走,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之前在御书房发生的事情,就让卫壹很是担忧,若是再来一次,那当如何?
听说马是一种极有灵性的生物,好姑娘会险些袭击陛下,怕也是觉察出了陛下的危险。
卫壹:“追,不能停。”
他胯|下的马匹在猛地跳过障碍物后,一个不小心磕到舌头,满嘴都是血腥味。
就在他们的追逐中,好姑娘带着两人迅速消失在了他们的眼前,只留下跑过的痕迹,不得不细心追逐起来。
…
莫惊春的手指攥紧缰绳,生怕再继续下去,他们会深入无人之地,直到马匹发泄得差不多了,他方才能强迫着好姑娘停下来。可即便如此,他们已经入了极深处的地方,抬头望,便是郁郁葱葱的山林,几乎望不到天。
莫惊春的呼吸急促,感觉喉咙似有隐约的血腥味,他微蹙眉头,身后传来的温度不断辐射,强有力的存在感让人难以忽视。
正始帝的手还覆盖在莫惊春的手指上。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陛下|身边一个人都不带?”
他们眼下|身处的地方太危险了,如果遇到什么事,只有他们两人和一匹马,未必能够安全。
正始帝漫不经心地说道:“夫子想说的只有这个?”
“最重要的,当然只有这个。”莫惊春微蹙眉头,手指摩挲了下好姑娘的脖子,安抚着尚且焦躁的马,“若不是陛下肆意妄为,便不会深入至此。”
正始帝义正言辞地说道:“是你的好马儿肆意胡来。”
莫惊春抿唇,“如果陛下没有上马的话,方才臣便能够让她安静下来了。”
帝王倒打一耙的功夫却是了得。
不过莫惊春想到之前好姑娘差点袭击陛下一事,最终还是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而是仔细观察起周围的情况,试图找到回去的路。
他们身上连武器都没有,都是赤手空拳。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寡人最痛恨的便是夫子这一点。”
痛恨?
莫惊春被这个词抓住耳朵,下意识回过头。
正始帝的手指摩挲着莫惊春的手腕,然后顺着皙白不见天日的地方滑了下去,摩挲着细嫩的皮肉,轻声细语地说道:“或许夫子从来都不知道,每一次看到你如此冷静淡然的模样,寡人都想做点什么……打破它。”
“……包括您之前让臣杀了清河王的事?”
正始帝低低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了莫惊春话里的薄怒与不满。
他摇了摇头,声音骤然冷却下来,“是,也不是。”
他不会为了那样愚蠢的理由去打破夫子的信任。
手指总算突破了莫惊春的戒备,插进了莫惊春的指缝,然后两只手紧扣到一处,那力道之大,几乎要碾碎根骨,让骨头都疼痛起来。
“寡人只是想告诉夫子,什么叫做极致的情绪。”那诡谲疯狂的声音就贴着莫惊春的耳朵响起,“如果只有浅薄的欢喜仍是不够,那再加上浓郁的憎恶又如何?这够不够夫子再起炽热的焰火?够不够寡人留住镜花水月中的夫子?”
莫惊春一时间只觉得古怪,又觉得荒谬。
他看不透陛下的想法和猜测,却有一种恐慌之感,仿佛刚才陛下所说的,是一道还未开启的恐怖盒子。
那盒子不过刚刚掀开一角,就足以令人畏惧发疯。
莫惊春深呼一口气,沉静地说道:“陛下,是臣哪些做法,让您产生这样荒谬的想法?”
正始帝喃喃地说道:“夫子,这便错了。”
莫惊春问的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以为这是近期的事情。
可这不是时间能够衡量的麻烦,而是从伊始便诞生的问题,正始帝的心中始终潜藏着无穷的破坏欲,对莫惊春的恶念并非是无端滋生,而是伴随着疯狂的爱欲而逐渐扭曲偏执。
爱与恨总是相伴相生。
两人坐在马背上相拥,远远看去是一道异常和谐的画卷。
可唯独画中人才知道彼此的危险。
正始帝:“寡人只想留住夫子,难道有错吗?”
莫惊春简直要为帝王这胡言乱语气得懊恼,他厉声说道:“陛下,您究竟在说什么胡话?眼下臣不就坐在您的怀中吗?”还有什么留住不留住?如果是在数年前,这个说辞还有些挣扎的余地,可是在眼下,这又算是什么问题?
身后男人的语气近乎怨毒,冰冷淡漠的语句贴着耳根发出来,令人忍不住颤栗。
“夫子,半年前,你给予莫广生的书信,是不是曾提过想要离开京城?”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莫惊春怔愣了片刻。
好半晌,他抿唇说道:“臣只是与兄长探讨了各地的情况。”而后或许在其中增添了几句希望亲眼目睹的话。
偶尔莫惊春和父兄的家信中,也不是没有提及到远方的风景。
这样一二句对话,落在浩瀚的书信中压根算不得什么,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若要衡量计较起来,也不单单这份书信。
他觉得陛下提起来,并非是为着担心这个。
正始帝:“寡人知道夫子没有真正离开的念头,只不过借由此事,寡人开始在想,依着夫子的秉性,若是预见什么违背了你理念的事情,会不会挺身而出?会不会为了这些繁琐无谓的事情而伤害自身,又会不会为了那些当死之人,而挥洒无用的善意……”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紧扣着莫惊春手指的力道当真要拗断彼此的骨骼,疼得莫惊春忍不住开始挣扎起来。
两人在马背上的动静惊扰了原本平静下来的好姑娘,她着恼得略略昂起上半身,两人将就着从马背滚落下来,一下子砸入荒凉的山丛中,枯叶残枝拍打着两人的衣物,一道浅浅的红痕出现在公冶启的眼角。
那道红痕艳丽异常,仿佛无形涂抹出来的胭脂,让得那一瞬间的艳红坠入莫惊春的心头。
莫惊春的呼吸猛地一窒。
纯粹的美丽,有时候透着摧枯拉朽的蛊惑。
公冶启慢吞吞地坐起身来,似乎全然无视了方才的摔伤,只一双眼瞧着莫惊春,阴郁地说道:“……夫子,您有时候纯粹到令人可恨。”他的手指抚上莫惊春的头发,将上面的碎屑取下来,面无表情地说道。
“寡人无法容忍,夫子会为这种愚蠢的事情失去性命。”
莫惊春紧蹙眉头,没有抗拒帝王的亲昵动作,“陛下,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您的臆想……”
“撒谎!”
正始帝怨毒地看着莫惊春。
莫惊春几乎要被帝王眼底的恨意和怨毒所压垮,那纯粹的冷意爆发出来,是长久不安的暴戾,“当初在西街时,为何不让暗卫出手?”
这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而且不管是罪魁祸首还是牵连的人全部都处置完毕,莫惊春想不明白为何陛下会在此刻重新提起西街的事情。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旧账。
莫惊春:“当时暗卫已经出手了,而且后续的报告,陛下都已经看到了,臣认为这其中的处置并无什么问题。”
正始帝欺身而上,猛地靠近莫惊春,压着他的肩头重新将他推倒在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莫惊春,眼底的孤傲和冷漠透着决然的恶意。
“没有什么问题?”他一边说,冰冷的手指从莫惊春的小|腹划到心口,尖锐的指甲就如同一把锋锐的尖刀,几乎要生生剖开莫惊春的五脏六腑,“夫子说没事的时候,为何不想想,当时您分明可以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命令暗卫强杀了孔秀……在她对你出手之后,为何不做?”
莫惊春微愣,这个问题……
“不管臣那时候让不让人动手,已经受伤的事实不会发生改变……”
他的话还未说完,正始帝的眼神变得极其阴冷。
“不,夫子是生怕如果有人当街杀了孔秀,到时候为了掩饰您身边的异样和皇室对亲族去世的反应,或许西街的百姓都会受害。”
当时西街的百姓已经围在了马车周边,甚至做出了异常过激的反应。
如果后来不是莫惊春强撑着没晕过去又劝阻了那些百姓,京兆府都未必能够将人平安带出去。
正始帝的手指在莫惊春的心口上变手掌为拳头,狠狠地抵着胸口。
“夫子或许不知道,孔秀被带走的时候,那把弓|弩的第二发,已经上了。”帝王的语气慢悠悠,像是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果再慢悠上一时三刻,依着这位群主的性格,夫子觉得会发生什么呢?”
莫惊春盯着帝王的神情。
面无表情的面孔上,莫惊春几乎不能从中看出一星半点情绪,仿佛正始帝在说话间就已经将所有的情感都封闭在表皮下,唯独那种恐惧疯狂的感觉原来越明显,从身旁好姑娘的情绪越来越躁动就足以看得出来。
帝王在畏惧。
一贯无畏无惧的皇帝,居然在为了此事而畏惧惶恐。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叹息着说道:“陛下,人之难变,想必您很是清楚。您觉得臣的性格会有更大的麻烦,可臣年长您这么多岁,倒是清楚人之顽劣,难以更改。您想改变臣,想让臣成为更加心狠之人……”
更希望打破莫惊春对世事之平静,想要夫子能够撕开那淡漠冷静的表皮,露出底下鲜活自然的模样,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莫惊春隐约触碰到了正始帝扭曲的想法,却只能露出苦笑。
人之性格的塑造,若是倚靠着一事一人,便能轻易变更的话,那为何还有“头撞南墙不回头”的说法?
莫惊春坦然地看着正始帝,轻声说道:“臣无法。”
正始帝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那种不自然的冰冷触感让莫惊春微蹙眉头,下意识想要扶住帝王的肩膀,却看到他猛地弓下|身来,一下子咬住莫惊春的肩膀。
狠厉的力道咬得生疼,几乎撕开皮肉,莫惊春的身体疼得轻|颤了一下。
透着衣裳,帝王几乎真的咬开莫惊春的肩膀。
“郎君,陛下——”
远远传来了墨痕和卫壹的叫嚷声。
他们的声音不敢扬得太大声,又怕太小声没办法引起两位主子的注意,只能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喊着,然后沿着刚才好姑娘穿梭留下来的痕迹,然后一点点往前找。
莫惊春听到找人的动静,手指下意识抵在帝王的肩膀上推了推。
他可没有在人面前演绎活春.宫的打算。
而且陛下的模样看起来……虽然还未到冷静,但……
莫惊春迟疑,应该……比之前的失控……要好一点了,吧?
他不确定地想。
他摸着陛下的脑袋,无奈叹息了一声。
盖住了眼底的热意。
…
华光寺中,桃娘正陪着徐素梅和安娘在听经。
安娘年纪小,早就在那不停的讲话中昏睡过去,正靠在徐素梅的话中睡得异常安稳。
待到休息的时候,徐素梅就将一直陪在她身旁的桃娘赶出去,笑着说道:“你不是约了几个手帕交要来此处顽耍吗?且出去走走,莫要再陪在我身旁了。”
桃娘的身旁跟着侍女和好几个家丁,沿着寺中山道往外走。
她虽然约了手帕交,但也只说好要是能遇上再一起顽闹,却是没说要在哪里相聚,毕竟谭庆山也不小,只能有缘再聚了。
在经过一处山道时,桃娘正好看到了几十个僧人正扛着一座巨大的佛像在往山上走。她忍不住驻足观看,在那轻声颂念的佛声里,她忍不住也低头一起肃穆下来。直到那些僧人离去,桃娘才忍不住叹息,如此场景,着实让人震撼。
只是她刚移开眼,却正巧在过道对面,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身影熟悉又陌生,即便是桃娘也是在忍不住揉眼了好几下,这才确定那个人当真是阿正。
阿正的身旁只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冷不丁一瞧,还以为是什么贼人。
不过看着他们守在阿正的身后,桃娘忍不住叹息,原来阿正的出身当真不错,就他身上穿着的这套衣裳,便是几十两拿不下来的昂贵。
见到阿正挺滋润的,桃娘就没有一定要上前打招呼的念头,只是心满意足地看了几眼。
只是她的视线似乎引得那几个原本站在阿正身后的男人关注,他猛地看了过来,那如同鹰般的视线异常敏锐,刺得人生疼。
他蹲下来跟阿正不知说了什么,阿正便也抬头看了过来。
那小脸上稍显冷漠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惊喜起来,那张漂亮的小脸通红,顿时迈开小短腿越过山道,“桃娘。”
桃娘忍不住也笑了起来,“阿正。”
一大一小在这华光寺意外相遇,高兴之余,桃娘也忍不住埋汰阿正的爹娘,“你年纪这么小,他们怎么可以放着你一个人独自来这里?”
阿正对这个话题很是漠然,“阿娘前些时日去世了,父亲,有事。”
桃娘皱了皱鼻子,即便是有事,怎可以让阿正一个人在这里乱逛呢?
她看了眼那两个跟在阿正身后的侍从,即便是有家丁跟着,也不太|安全,至少桃娘这么大了,她身后都跟着一个侍女和五六个家丁呢。
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最容易出事,即便是在佛门脚下也是如此。
所以莫家长辈都觉得给他们带多少个侍从都不嫌多。
阿正平静地说道:“他有事要出来,带着我,只是个幌子。不过这样也好,我自从上次偷跑后,离开的法子已经被找出来了。要再那么顺利出来,不是那么容易。”
桃娘晃了晃阿正的小爪子,“还没说呢,你回去后如何了?”
阿正抿着嘴,微红着小脸说道:“一直都在读书写字。”很无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