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着一个白发苍苍、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拄着拐杖,走起路来颤巍巍,同他打招呼:“你好啊,小同学,我记得你,你是小允在学校的班长,对不对?我是他爷爷。”
顾朝怪不好意思的:“您好,您好。”
是崔矜允的爷爷吗?等等,崔矜允的爷爷?那岂不是崔家的创始人崔顺生吗?
顾朝大概听说过他老人家的事迹,传得神乎其神,他原以为会是个渊渟岳峙、不怒而威的人,没想到是个这样温柔和气的老人家。
开始他以为是老爷爷记性好,被拉着问东问西,问他“小允在学校乖不乖?”“他期末考试考得怎么样啊?”等等问题之后,顾朝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老人家多半是有阿尔兹海默症……年轻时那样叱咤风云的一个人,临到老了变成这样,顾朝心一下子软了。
顾朝对老年人最是耐心,陪着说话说了好久,直到崔矜允回家。
崔矜允在爷爷面前脾气非常好,是个乖孙子,顾朝从没见过他这样柔软的一面,看得目瞪口呆。
但等爷爷离开,只剩下他们俩时,崔矜允对他还是没有好脸色,只与他说了一句话:“明天早上正式开始上班。”
顾朝畏葸,自言自语地嘟囔:“连个培训都没有……”
崔矜允没好气说:“我想我现在换个专业人士还来得及。”
顾朝立正站直,微笑:“you\'retheboss.”
崔矜允冷哼一声,转身步入幽深长廊。
翌日一早。
六点半。
顾朝起床,飞快整理仪容,他觉得自己起得已经够早。
但他也不知道崔矜允什么时候起床,走到人卧室门口,想了想,还是没敲门,蹑手蹑脚地下楼,已经有阿姨起床在打扫卫生了。
顾朝腆着脸上前去问:“您知道老板几点起床吗?”
阿姨说:“老板早就出门跑步去了啊,这会儿都快回来了吧?”
顾朝惊惶:“啊?”
顾朝走出门,想找崔矜允。
恰好这时,崔矜允回来了,他穿一身运动装束,上身是无袖运动t恤,下身是短裤,跟崔矜允西装革履的禁欲风反差太大,挺暴露的,顾朝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低头看地面,心虚到面红耳赤。
——但这也完全露出了崔矜允的身体残疾部分。
他的左腿自膝盖往下一小段开始没有肢体,此时佩戴了运动款假肢,“刀锋战士”同款。
运动完的崔矜允汗淋淋的,脸颊红晕,正在匀气,他踏着假肢,安步当车地缓缓走来,见他便说:“上班第一天就比老板起床更晚吗?”
顾朝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说:“明天我会更早起一些,跟你一起去跑步。”
“不用。”崔矜允反复无常地说,“我跑步的时候不喜欢别人跟着我,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
这不是还挺轻松的吗?顾朝想,崔矜允也不像那些人说的一样是个很苛刻的老板啊。
正想着,崔矜允说:“我知道你不是干这行的,所谓贴身保镖也就是个名头,没指望你有多专业。我住宅跟公司的安保都足够,不差你一个,我找你,只需要你做一件事——”
“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二十四小时待命,听我吩咐。”
“取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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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崔矜允很少主动向人袒露自己的身体残疾。以至于到上第一节体育课,老师特许他不必跑步,大家才知道他少一条腿。
死亡和疾病不挑剔来客是穷是富。
初二开学的半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崔矜允跟父亲一起在高速路上遭遇连环车祸。据说事故发生的一瞬间,他的父亲下意识打方向盘保护了他,让他活了下来,自己却当场毙命。
算时间,他几乎没有消沉的空隙。
做完截肢手术后没多久就安排安装义肢的手术,又要复健,练习走路,到他返回校园,已经几乎看不出他走起路来跟普通人有任何区别,甚至他走得很端正,只是略慢一些。
享受体育课特权两个月后。
有天,崔矜允提着个神秘箱子到学校。大家还在猜装的是什么,体育课前,他把箱子打开,里面装着一支专门订制的运动假肢,他穿戴好后,跟体育老师说:“我也可以参加跑步,以后不用单独免除我不运动。”
谁都不知道他私下在家练习了多久,要多么刻苦,才能做到普通人水准。
小小少年,拼尽全力要向人证明,他残而不废。
反正,崔矜允刚开始参加跑步时只能跑在队列最后,但到等到他们毕业考,在男子一千米项目中,崔矜允拿的满分。
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个男孩子自尊心比天更高。
顾朝回过神,意识到崔矜允现在这一身运动装束对他来说,这露胳膊露腿的,有点太刺/激了。衣料剪裁妥帖,把他的身材勾勒出来,每一块肌肉都长得恰到好处,细长柔韧,蕴含力量,这缺失的一条腿又给予他类似断臂维纳斯的缺陷之美。
穿着衣服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好像有些瘦薄荏弱,其实完全不然。
顾朝看愣住,尤其是崔矜允略侧身站着,腰肢紧窄,线条自背到腰窝陷下,再圆润弧起,他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慌了下,说:“我明天会更早起。”
“但愿你能做到。”崔矜允没再为难他,拿起一个1000ml的大保温瓶开始喝水,他仰着头,晶莹的汗水沿着他的下颌轮廓淌下来,有的直接如断线的珍珠般坠落,有的滑落至锁骨,再与脖子上出的汗水一起洇在衣服前襟上。
喝完水,他说:“我接下来去洗澡,洗完澡去公司。”
顾朝默默跟在他身后,跟进房间,到浴室门口。
崔矜允疑惑警惕:“干什么?”
顾朝:“不需要帮忙?”
崔矜允:“我雇你做保镖,又不是看护。”
顾朝:“你洗澡的时候不戴假肢吧?站不稳的话,不是容易摔跤吗?”
崔矜允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他:“是站不稳,但你不知道可以坐着洗澡吗?”他指了指门外,“出去。在外面等我。”
他在浴室外坐下来,摘下假腿,对顾朝说:“把这只腿放到衣帽间去,左边第三格柜子。”
“好。”顾朝说,“还有些别的东西需要你提供。”
崔矜允因为已经摘下义肢,正坐在椅子上,必须仰头看他,问:“什么?”
顾朝慢条斯理地说:“你的日程安排、宅子的构建图、监控的查阅权限。”
崔矜允饶有兴致地笑了一下:“挺有模有样。”
顾朝:“没干过这行,总也看过几部电影。比如惠特尼·休斯顿主演的《保镖》。”
电影里,男保镖与女雇主相爱。不过,这题材电影里,雇主与保镖相爱是固定桥段,不发生点什么才显得奇怪。
可惜的是,崔矜允不爱看电影,他说:“没听说过。”又说,“我会满足你的要求。”
进浴室前,崔矜允叮嘱:“在卧室外等,别靠近。”
顾朝答:“好。”
其他有钱男士的衣帽间大概是放置各种名表、领带、西装,但崔矜允的衣帽间,除去这些以外,竟然有可放满一整面墙柜子的定制假肢,各种材质,不同功能。
他想,可能这其中的每一个都值一辆名牌跑车。
等了二十分钟,崔矜允没出来,他很担心,万一在浴室里摔跤或是晕过去,他没发现,岂不是他的严重失职?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近过去,隐约听见浴室里有人说话的声音。
很多洗澡的时候爱唱歌,但崔矜允这听着不像是在唱歌,而是在跟谁说话,颇为神经质。
顾朝心里紧张了下,是里面有人吗?可他没看见啊。
只有崔矜允一个人的声音,总不能是压力太大精神分裂自言自语吧?
顾朝屏息听辨了几分钟,终于听明白了。
崔矜允口中念念有词的内容是是一份会议演说稿,正在翻来覆去地背稿子。
看来没事,危机解除。
他默默走远,装成一无所知。
又过了二十分钟。
顾朝听见吹风机声音,不多久,崔矜允说:“进来。”
顾朝一进去,就看到崔矜允穿着雪白宽松浴袍,弯着腰,衣襟半开,正坐在一张椅子给自己涂抹男士身体乳液。
顾朝退了半步,还没说话,连忙别开脸,鼻子发热,他怕自己流鼻血下来。
崔矜允先皱眉抬眸瞟他:“都是男人,你在不好意思什么?”
顾朝这才镇定了些:“嗯。”咽了咽唾沫,又问,“是、是要我扶你去衣帽间换衣服吗?”
崔矜允头都不抬,指派说:“我忘了拿拐杖,帮我去衣帽间拿过来。”
顾朝把拐杖给他拿过来。
崔矜允自己拄拐进衣帽间,关上门。
再半个小时后,崔矜允从衣帽间出来,已换个人,精致到头发丝,浑身上下每个细节都透露出严谨贵气。
顾朝眼神都直了,漂亮的他幻觉醉醺。
崔矜允问:“有哪不对吗?”
顾朝收起失态:“没有,没有。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崔矜允皱眉,追问:“怎样?”
顾朝叹了口气,说:“做什么都要比别人光鲜体面。我这几天一直在想,那天那么多人,你为什么会同意录用我,好像除了我比他们都英俊,我没有其他优点。”
顾朝的厚脸皮把崔矜允逗笑了:“你也还是一样不要脸,居然自己夸自己英俊?”
“笑了就好。”顾朝一脸灿烂,满意地点点头,“你从一大早开始就很紧绷。”
崔矜允一怔,连忙收起笑容:“谁要跟你说笑?你现在是我的下属,工作时间,放严肃些。”
顾朝不以为然地称是。
一向是这样。
崔矜允想,顾朝这个人性格嘻嘻哈哈,最厉害的本事就是能不知不觉与人拉近距离,毫无分寸感。
忘性也很大,就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拒绝,他转头就忘了,又嬉皮笑脸地凑到你身边,做一些让人为难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崔矜允前往公司点卯,除今天他身边出现个陌生男人紧随,并无稀奇事发生。
他主持会议,阅读文件,查看时事,联络合作伙伴,干得有条有理,谁都挑不出错。
对崔矜允来说,他这一生有两次被迫成长的契机。
一是父亲去世、他失去一条腿,二是爷爷被确诊阿尔兹海默症。
本来他应该再多历练几年,之前他都已经在公司底层干了半年,一直默默无闻,挺受上司器重,说以后他一定能升去总部。
忽然有一天,他跟同事等人告别,说要换工作。
然后,没过多久,他出现在财经新闻中,此崔总换成了彼崔总。
崔矜允年纪小,资历浅,还是一张嫩生生又漂亮过头的脸庞,第一眼实在让人敬畏不起来。人人都觉得他只是靠荫庇上位,还是赶鸭子上架,指不定把公司管成这样,一时间人心惶惶。
但大半年下来,大家渐渐发现他勤勉踏实,从不出差错,开会时口齿清晰、直点关键,并不是个混日子的纨绔子弟,再后来,他把要职上换上一群自己亲手选的年轻班底,一个个人才,都对他死心塌地,又发现,小崔总好像有点手腕。
崔矜允严于律己,从没听说他私生活有一丝不检点。
他身边突然带了个男人,相貌堂堂,没人往保镖上想,还以为是他的亲戚或朋友,与小崔总家世相当的公子爷。
以至于,崔矜允的妹妹崔晶沁来找他时,一进门见到顾朝,都忘了本来要说什么事,好奇地问:“这个帅哥是谁?你朋友啊?正在谈生意?那我等一等。”
崔矜允起身,说:“不是,新聘的保镖而已,什么事?突然跑过来,也不打个电话。”
崔晶沁穿一身蓝白初中生校服,扎个马尾,看了好几眼顾朝,说:“哇,哥你什么时候雇的新保镖,造了什么孽给你当保镖,长这么帅不如出道当明星赚钱。”
崔矜允眉头紧皱,不客气说:“你没事别一定盯着人看,看猴子呢?”又对顾朝说,“出去,我要和我妹妹单独说话。”
顾朝老实走出门,他从百叶窗缝隙往里看一眼,这里隔音效果很好,基本听不见屋里在说什么。
“妈妈让我问你,周末要不要过去一起吃饭?”
“沈叔叔也在吗?”
“在的。”
“我周六整天都有安排,周日晚上饭局,只有中午有空。”
“好,我回去告诉妈妈。”
沈叔叔是他妈妈现在的男朋友,两个人同居,但还没结婚,眼看着是临门一脚了。
崔矜允忙工作,没空管妹妹,妹妹的学习基本还是妈妈在管,这小丫头机灵,两面跑,时不时过来骚扰一下哥哥。
崔晶沁撒娇:“哥,今天妈妈跟叔叔出去约会了,我一个人在家没意思,你等会儿下班带我回家,我也回去看爷爷。”
崔矜允板着脸:“你先把作业写了。”
他比妹妹大九岁,带妹妹跟带女儿一样。
小女孩伏在茶几写作业,写得抓耳挠腮。
过一会儿,崔矜允把顾朝叫进来,让他辅导一下:“初中生题目你应该会吧?”
顾朝:“呃,会。”
崔矜允去去卫生间,两个人齐齐长舒一口气。
小女孩低低偷笑两声:“我哥这个小老板很可怕对吧?我就很怕他,你人高马大的也怕他?”
顾朝活宝地说:“我不是怕他,我是敬爱他。你哥哥是个好人,本性善良。”
小女孩鬼马精灵地说:“哇,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我哥,你挺喜欢我哥的啊。”
突然被发问,顾朝惊了一跳骂一下子没压低声音,反驳:“怎、怎么会?!”
“噔噔。”敲门板的声音。
两人抬起头,崔矜允站在门边。
顾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惴惴不安地想,崔矜允有听见吗?
崔矜允神色如常,只说:“别陪她聊天,我让你看着她写作业。”
好像没听见。顾朝半信半疑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