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对,在她身上有所付出确实不是白费的。”雷损很想笑出声,但念及这两年他的养气功夫和忍耐功夫是越发出众了,又觉得现在还不是能朗声大笑的时候,起码要等到更胜券在握一些。
“两个小姑娘定的赌约没轻没重的,你让人看着点。”
雷损看向了坐在椅子上的狄飞惊。他是知道如何让自己坐得舒适自在一些的,这样他就可以将更多的心力放在筹划布局和分析局势上。
听到雷损的话,他回答道,“其实她们两个有数,最后制定的赌约是生擒迷天七圣盟的圣主,显然是不想给堂里找来官府的麻烦。”
雷损听到狄飞惊的反驳并没有生气,他说这话的语气便是会看顾着点,深知狄飞惊脾气的雷损自然没有不放心的,他又转而问道,“那副画到底是怎么回事?”
刺杀失手夜半逃命,这姑娘都堪称是神态不改,能让她失态,这显然不是什么普通的画卷。
狄飞惊迟疑了片刻才回答道,“那或许是她父母的画像。”
雷损手下的情报部门直属于狄飞惊服务,时年也算是他的重点监管对象,对她跑去街上找人,监视的人如实地反馈给了他,找了个画工出众的书生,似乎还给了一笔不少的封口费,也在他的信息掌控之下。
至于画上的男女是谁,有之前从她随口说出的姓氏引发的脑补,现在更添了一份证据,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你去看看吧。”雷损很想当然地拍了板,尤其在此时他觉得是时年给他带来了好运气的情况下,他更觉得自己应当做个体贴下属的好上司。
狄飞惊垂着头,睫毛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堂主好像在把他丢出去用美人计,但时年的那张脸,又难免让他思考了一下,这个美人计到底是谁在对谁用。
他还是在之前看时年练飞刀的那棵桃树下面遇到的人。
一旁的石桌上放着那两卷裂开的画卷,现在在背面垫了张纸,姑且算是重新贴到了一起,但雷媚的剑气看起来不惊人,甚至能透飞刀而过,实则内劲不弱,居中那一条被直接击成粉末的想必是没法再复原了。
所以她又摊开了纸像是在意图临摹。
她的画功不差,狄飞惊看得出来是有些练过的基础的,但可惜比起原画中绘制出的已经能称之为神韵的东西,还是差了不止一层,于是石桌上就堆了不止一张废稿。
所以等狄飞惊看到她的时候,她像是也憋着气,干脆又对着桃树上那一处飞刀留下痕迹的位置动起了手。
按照时年给镜子的解释就是,做戏要做全套,尤其是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从来不显山不露水的人的时候。
镜子总觉得她可能想的有点周到过头了,造成的结果就是狄飞惊脸上纵然没露出什么异常,心里说不准还觉得她这种性格鲜明得有点可爱。
希望她这个卧底别当到最后把雷损的军师都给拐走了。
毕竟她确实讨人喜欢。
“怎么不去找白天画这幅画的画师?”时年听他开口,看向了以滑竿和藤椅行动的狄飞惊。
或许颈骨折断对他的影响要比她想象得还要大一些,直起行走对常人来说是一件再正常不过事情,对他而言却是一件负担。
当然他不是站不起来,不像是时年给自己找的同背景的那位一样。
“绘制的时候闲聊了两句,有了钱他打算干点别的,他的武功不弱,我干脆多付了些钱,也算结个善缘。现在应该已经不在那里了。”
听到她说“善缘”这种有些孩子气的话,狄飞惊轻笑了声。
白游今那个人,六分半堂并不是不知道的,但有些人背景复杂,野心不小,在六分半堂的权力斗争尚未安定的时候,招进来是给自己找麻烦,还不如放任他那股子上京城闯一番事业的拼劲过去了,便自己离开了。
看她一副第一次见面就因为称呼问题对他没个好眼色的样子,这一次又有点想把飞刀往他身上扎以示他这笑得不太合时宜,狄飞惊抬眼间露出了几分歉意,“我来帮你画吧。”
时年一直没搞懂,为什么雷损始终认为,狄飞惊的手和眼睛一样,是要当做重点保护对象的。
她此前对迷天七圣盟的京郊堂口动手回来之后,看这两人应当是正好商讨完善后处理。
端着温水面盆的侍女候在一边,等着狄飞惊用热帕子护理眼睛和双手。
但现在看起来是确实有这个必要的。
他的藤椅与石桌的高度,让他虽然此时是垂下头的状态,也恰好方便他看向斜前方的原画和面前铺开的画纸。
时年很难不将注意力放在他的手上,从这只纤细修长,握着画笔的手下诞生的,是几乎完全复刻了前方画卷上的画面,让人不由感慨,他这观察力的本事绝不应当只在临摹作画上用才对,更关键的是——
时年是知道他的武功应该不低的,这样的一只操纵精妙细致的手,发出的招数想来不会太寻常,让她下意识地又将对他的重视提升了一层。
“你打算对哪一位圣主动手?”狄飞惊一边执笔勾勒一边问道。
在他觉得对方会给出的答案里,他已经先行排除掉了已经被她行刺过的五圣主吕破军,果然她给出的答案是,“二圣主。”
“为何是她?”
时年总不能说,因为她定下生擒的规则就是为了把朱小腰从迷天七圣盟给拎出来,在京城外那楚河镇上打出的前后夹击,让她对此人审时度势的本事和出手的果断,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生擒便有劝服的可能。
所以她说的是,“因为现在有很多人在找她。”
在外人看来,她是唯一一个可能同时目睹了狗道人和赵画四是如何身亡的人,所以惊怖大将军府的人在找她,元十三限的人也在找她。
“那岂不是更难找到她的踪迹了?”
狄飞惊落笔平稳,显然时年给出的这个回复并没有让他觉得太意外。
“所以如果我是她的话,我会选择一个看起来危险又容易暴露,却实际上没人想得到的地方待着。”
她回答的时候定定地看着在狄飞惊笔下已经几乎成型的画。
这个低头作画的青年用眼尾余光扫过去,看到她脸上不带掩饰的笑容。
她又似乎是在极力让自己显得不要高兴过了头,压了压嘴角的弧度,这让他越发肯定自己的某种猜测。
“那就放手去做吧。”
时年和雷媚在第二天一前一后动的身。
雷媚没有说自己选定的目标是谁,但时年瞥了眼她带的是谁大概也有数了。
她拒绝了雷损又提出的让她带点人手的好意,而是孤身一人,在离开了六分半堂后寻了个客栈开了个房间,在里面换上了伪装,出来后已经成了个看起来清雅俊秀的公子哥。
春雨连绵的时节不过放晴了几天又重新下起了雨,她打着伞漫步在汴京的街头。
没走几步,雨势又加大了些,便干脆站在一处屋檐下躲雨,反正着急也急不来,她找朱小腰未必容易,雷媚要找颜鹤发也不会简单到哪里去。
都不是一天两天能办到的事情,停下躲雨也不算什么耽搁。
只不过她没想到,自己还没再一次见到朱小腰,已经先在躲雨的地方见到了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她也不知道这位本应该坐镇在金风细雨楼里的人,到底是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地,他甚至没有带着自己的手下,也像是个匆匆赶路的路人一样,和她一起看着外面细雨蒙蒙天气里缠绵细密的雨丝。
时年知道六分半堂的盯梢都被她甩了个干净,看起来苏梦枕对自己此时的处境也很有信心。
他甚至没带着什么伪装,只是披着的外衫不像是此前看到的几次一样厚重,就像是个寻常的病患。
脸色跟外面的天色比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更糟糕一点。
尤其是当他咳嗽起来,胸腔里令人觉得撕心裂肺的声音,在少了一层大氅的遮拦后,更是让人觉得他能外出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不该在此时出现。”时年朝他看了一眼。
她最近见到的人里,苏梦枕是实在不能归纳入好看的行列的,一个人病得久了,还是那种说不上名号的病灶,总是会有些形销骨立的既视感,尤其是在她昨天见了白游今和狄飞惊之后。
但倘若把这三个人放在一起,时年觉得她第一眼注意到的,一定还是这个苍白到眼神里的寒火都带着霜色的青年。
她很快收回了目光,像是个与对方素不相识的人一样继续看着外面的雨帘。
“如果我只知道端坐玉峰塔上,等待底下人汇报的结果,那金风细雨楼迟早会毁在我的手上,”苏梦枕的语气从容,就好像方才的呛咳从未发生过一样,“你在白愁飞这事的处理上堪称神来之笔,不过还欠缺了点考虑。”
“白愁飞?”
“他改名了。”苏梦枕这么一说时年当然也明白了,“料理的收尾我替你做了,我来是想提醒你一句,选朱小腰为目标,或许会是个玩火的举动,你掌握的分寸若觉得有问题,及时给楼里传递消息。”
“你不是一个人在完成这件大事。”
他说完这句话,便打着伞走了出去。
但借着衣袖的阻挡,在错身的瞬间,时年感觉到他将一个纸团塞进了她的手心里。
他的手也冷得出奇,就跟这连绵春雨一样,透着股散不开的冷意。
时年打开了纸团,上面写着五个字,“城东歌舞坊”。
那正是原本她打算放在第二个探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