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唱的依然是beyond。
前面是哪方谁伴我闯荡
沿路没有指引若我走上又是窄巷
寻梦像扑火谁共我疯狂
长夜渐觉冰冻但我只有尽量去躲
……
其实你与昨日的我活到今天变化甚多
贝斯声音激昂,唱到尽兴,他忽然放下贝斯,又拿起了电吉他,玩了一小段后,又改换键盘。
叶知春从前没有见过这样的袁山河。他们相识太晚,从认识那天起,袁山河就是个人见人爱的乐观大叔,说着好笑的话,眼里是一片和煦的春。
惊鸿一瞥,她似乎看见了昔日风华正茂的袁山河。
他也有过彷徨与放纵。
他也曾活得颠沛流离,没心没肺。
叶知春怔怔地望着他,听他唱歌,听他因气力不足而声音沙哑,看他明明一身倦意还硬撑着要唱完一整首歌。
最后,在破了好几个音后,他坐在架子鼓前,停止了歌唱,奋力地打起鼓来。
一支歌而已,却好像要了他的命,满头是汗。
这时候明明已没有歌声,叶知春的耳边却还回荡着他唱过的一字一句:
陪伴度过黑暗为我驱散寂寞痛楚
期待暴雨飘去便会冲破命运困锁
她看见他素来温柔深厚,像是看破人生的眼底,终于也有了不甘与怨怼。
原来他们都有不甘,只是表现方式不同:她总在歇斯底里的爆发里表达不满,而他藏得更深,只在这难得的一刻,在只属于他自己的天地,才用挥汗如雨来诘问命运的不公。
当袁山河精疲力尽,扔了鼓架,一屁股坐在地上时,抬起头来,忽然一怔。
他本想冲轮椅上的姑娘笑一笑,说句“见笑了”,或者“果然老了”,可抬眼对上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到嘴边的玩笑话如春冰瓦解。
“怎么哭了?”他强支着身体站起来,慌慌张张走到轮椅前,蹲下身来,摸摸包里,没找到纸巾,只能小心翼翼伸手替她擦眼泪,“别哭啊,这歌不挺励志的吗?”
下一句:“还是我唱得有这么难听,都给你难听哭了?”
叶知春低头看着他,她坐在轮椅上,高他一个头,他像虔诚的信徒,匍匐在地。
你看他,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说出这样动听的话,开着玩笑,插科打诨间便有无尽温柔。
她相信袁山河年轻时是个英俊多情的浪子,在他寥寥数语一笔带过的岁月里,多少人前赴后继,多少痴心错付。
很难去描述此刻的感受。
她既遗憾于自己不曾赶上那段意气风发的轻狂,又欣慰于能见识到他百川归海的沧桑。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卷帘门外,夜色温柔,风在一旁探头探脑。
叶知春感受着男人温热的指腹,奇怪,明明是干枯的指尖,触到她的面颊时,却又枯木逢春的力量。
它温柔地,不容置疑地擦干她的眼泪,将百川归海后的平静也传递给她。
袁山河像哄小孩似的,轻声说:“不哭,不哭了啊。”
叶知春闭了闭眼,点头,重新睁眼时,看见袁山河费力地站起身来,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越过她,从柜子上摘下一张碟片。
“看部电影?”
他笑得那样轻快,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痛苦,仿佛刚才的歌声里从未有过不甘。
《托斯卡纳艳阳下》,这是他选的片子。
他打开一旁的门,将她带进了放映室,在那逼仄的空间里,只有一张破旧的皮沙发,墙上是一整面幕布。
叶知春很久没有看见过dvd机了,小小的机器吐出驱动来,吞纳了菲薄的碟片,发出嗡嗡声响。
袁山河扶着她,两人一起用力,费了老大力气才把她弄上沙发——“轮椅坐久了不舒服。”
然后他快步走出门,在电影正式开始前,又拎着些吃的喝的回来了。
果冻,瓜子,巧克力,饼干,薯片……一些年轻人会吃的东西。
他坐下来时,沙发凹陷,双人座并不算宽敞,他的手碰到了叶知春的手。
叶知春浑身一僵,像是被火星烫到,可侧头打量,却发现袁山河似乎压根没注意到这一遭。
电影开始了。
她有多久没看过电影了?说不清。
片子很文艺,稍显平淡,后来再回忆,依稀记得是一个婚姻失败、事业遇到瓶颈的女作家踏上流浪之旅,最后治愈了心灵,收获了灵感的故事。
可当下,叶知春有些心不在焉。
她能感知到身侧的任何一点动静,甚至是轻微的呼吸,偶尔短促的一声轻笑。
很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关于这场电影,叶知春只记得一些碎片。
比如,年轻的恋人在艳阳下练习接吻,穿黑裙子的女人在喷泉里翩然起舞,盛放的花园里人们纵情欢笑,从广场上悄然经过时无意间惊起的一群白鸽。
最后,光影消散,画面定格。
她的眼前只有袁山河。
他侧过头来,唇边挂着一抹松散的笑,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
叶知春慢慢地开口,慢慢地说:“谢谢。”
袁山河一愣,却没问她为何道谢,只是笑得更灿烂了,摆摆手说:“不客气。”
很久很久以后,在叶知春能够像正常人一样交流,只要她不说,就没人知道她曾经得过失语症的时候,被问及这场病带来的最大遗憾,她总会沉默不语,脑子里永恒复现的却是眼前这一幕。
她总会止不住地想,如果那时候她能够多说一点就好了。
袁山河真的明白她在谢什么吗?
也许他只是单纯以为,她在感谢他带来回家,观看这场电影,所以才那样漫不经心地回答说:“不客气。”
不,不止这些。
实际上比这要多得多。
叶知春在这一生里感谢的人或事并不多,她从来都相信自己是有天分的人,靠努力就能达成大部分的愿望,所以没什么可感谢的,要谢就谢自己。
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她引以为傲的天分。
也许是老天爷不肯继续眷顾不知感恩的人吧,她曾经这样想,直至遇见袁山河。
她要谢谢他在这个春天走进她支离破碎的人生;谢谢他伸手拉她一把,无人知道她已在悬崖边缘,摇摇欲坠;谢谢他用那些她曾经看不起的通俗歌曲给她带来些许慰藉;谢谢他的陪伴,不论是一场电影,还是那些被称为“春游”的短暂午后。
在电影落幕时,叶知春定定地看着袁山河。
他这样落拓,这样疲倦,这样一无所有,却又好像拥有全世界。
她真羡慕他。
接触到那双眼睛,就克制不住地想要靠近,想要……
叶知春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她忽然伸手,揪住男人的衣领,横冲直撞地亲了上去。
也许是她的眼神太热烈,袁山河竟好似有几分预感,下意识偏了偏头。于是这一亲没亲对地方,温软的唇瓣抵在了他的左边下巴上。
胡茬刺痛了叶知春。
这一举动震慑了袁山河。
她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退回原位。
他脑子里断了根弦,好半天才转头看着她。
谁也没说话。
dvd机还在嘶嘶地叫着,拼命提醒观众观影结束,该换片了。可观众们充耳不闻,各自有各自的心事。
窗外是一个春天的夜晚,温柔得像首诗。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少在故事里写到车祸、残疾与无法治愈的病痛,因为它们过于沉重。
而写这个故事时,我没有觉得沉重,反而抱着一种温柔的心境。
就好像前不久在书里读到一句话,大意是,人生的聚散离合其实都是注定的,是人们用喜悦和悲伤强行添加了感情色彩。
我想,一程又一程,有人陪伴,已足够幸福。
巧的是,写到这里,我的窗外也是一个春天的夜晚,也该伸伸懒腰入梦去了。
过两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