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蒙蒙,蒙蒙。”

“蒙蒙……”

好黑,无边无尽的黑。

巨大而空旷的深渊,强烈的失重感,永远没有尽头的下坠。

全身的鲜血早已流尽,噬骨的寒冷遍布满身,为什么她还没有死?

“蒙蒙……”

有人在叫她,声音那么温柔宠溺。

“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小殿下的?!都是死的吗?!她夜间恶梦如此严重,就没人想出半点有用的主意?!”

“回……回长公主殿下,小殿下夜间惊梦的毛病已经好许多了,这几年偶尔才会犯一次,今日……”

“所以你们便这般不上心!以为偶尔一次没什么的,蒙蒙脾性好,我可不是好相与的!我的蒙蒙睡得这样不安稳,你们一个个却不当回事,等明天我回了天帝,把你们全贬斥下去!”

此起彼伏的求饶声响起,慕蒙拧起眉心,好吵,天族和人族不一样,不是没有轮回转世吗?怎么她的魂魄没有散,反而去了鬼界?

去哪里也罢,若是能再见一见那些因她而死,或受她牵连的亲友族人,便是在十八层地狱煎熬万年,她也甘之如饴。

慕蒙眼皮轻轻动了动,慢慢张开眼睛。

雪白轻软的纱帐挂的极高,上面还缀了一个漂亮的琉璃盏,淡金色的光华流转。

好漂亮,只是……

慕蒙澄净的眼眸透出茫然疑惑,支起手肘,想凑去瞧瞧。

鬼界的琉璃盏,怎么和她寝殿内的那盏一模一样?

“蒙蒙,你醒了?”还不等慕蒙凑得更近些瞧清楚,冷不丁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你要吓死姐姐了,刚才怎么叫都叫不醒,看看这一脸的冷汗,先把被盖好,别着了凉。”

须臾间,慕蒙浑身都僵住,不可置信地缓缓转动眼珠,直到看清楚身边女子的容颜,嘴唇渐渐开始颤抖:“……姐姐?”

慕落笑了,亲昵地捏了捏慕蒙小巧的鼻尖:“看见姐姐是不是很惊讶?蒙蒙,过两日是你成年礼,天……父帝特赦我出来,这一日,当然不能少了……”

“姐姐?!”

慕落愣了一下,神色凝重地停了话头,她冷厉地扫了一眼跪在殿内的宫人,又回过头:“蒙蒙,是不是噩梦……”

“姐姐!姐姐!”慕蒙忽然一把抱住了慕落,瞬间泪如雨下哭得浑身发抖,几乎背过气去。她力气极大,还不等慕落出声询问,她又忽然松开了她。

脖子……脖子好好的……胳膊……胳膊都还在……腿也没有伤……

慕蒙疯狂地抓着慕落上上下下打量,又哭又笑:“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她柔弱单薄的可怜,娇娇小小的一个跪在床上,乌发凌乱的披散着,有几缕发丝贴在满是泪痕的雪白脸颊上。

慕落一颗心差点没疼死:“怎么了蒙蒙?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和姐姐说什么对不起?你永远都不用与我说对不起。”

她忙不迭地给慕蒙擦去眼泪,看她这个样子,自己眼眶都酸了——她的宝贝妹妹,除了因为她被负心汉伤害、被父帝关押起来的时候哭过;便是因慕清衡几次征战受伤回来哭过,除此之外,她从未见过妹妹的眼泪。

可那些都是因为她心疼他们,她见了只觉得又可怜又可爱,哪像今天这般,绝望惊惧,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

“姐姐……我又见到你啦……”

慕蒙双手握住慕落的手掌,像是怕弄疼她一般手势轻柔,她将自己的脸颊贴在慕落的掌心,水亮的乌瞳中流露出几分安心,然而忽地一怔,慌慌张张放开了她。

她的左脸肿的那样厉害,姐姐看见会难过的,还有她的心脏……慕蒙慌乱地低头去看,伸手遮掩,她的心脏——

她的心脏还在。

完好无缺,触手生温,一声一声跳的平稳。

慕蒙彻底呆住了,鬼魂怎么可能还有温热的躯体?怎么可能还有跳动的心脏?

“去传医仙,要所有的。”慕蒙还在呆呆怔愣间,忽地听见姐姐清冷含怒的声音。

她像是急得狠了,转头喝道:“还不快去?都愣什么?!”

慕落眼圈有些发红,面向慕蒙时语气却骤然温软下去:“蒙蒙,你实话告诉姐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动你,我一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慕清衡是死的吗?他是怎么照顾你的?我一定要好好问……”

慕蒙突然扑上去,紧紧搂住慕落的脖颈:“姐姐,你不要生气。”

她哽咽说:“我不会让你受伤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她不知道此刻心中隐隐的揣测是否真实,她没有死,她回到了成年前的那一晚。

如果是真的……慕蒙无声地抱紧姐姐——如果是真的,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医仙轮番看了一遍,都说不出所以然,小殿下夜间恶梦不断是从小就有的,这些年有好转,只是总寻不出症结所在。

治病也要从根上治,若是能知道小殿下梦见了什么,没准能找出缘由来对症下药。只是这许多年,小殿下从不记得自己的梦境。

慕蒙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姐姐冷厉焦急的询问和医仙们战战兢兢的回答,一颗心渐渐落到实处,周遭的一切一点一点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知道为什么自己说不出梦境内容。

因为她的梦并没有内容。

只有一片黑暗,而她便在这无边黑暗中不断的坠落、坠落。

上天早已给出示警,只是她自己懵懂不知。

她不会再这样傻了,永远都不会了。

她身上并无伤痕,也没有任何受过伤的迹象,医仙们仔细地反复检查三遍,都没发现什么端倪。

慕落也亲自检查过,心稍稍放了点,只好让人都退下了。

慕蒙凝视灵微退下的背影片刻,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

“蒙蒙,你真的没事吗?如果有事一定要跟姐姐说,”慕落心疼地慢慢抚摸慕蒙的头发,捏了捏她柔软的脸颊,“姐姐虽然没什么用,但若是我的小蒙宝儿让人欺负了,拼了命也会给你讨公道。”

“真的没事,姐姐,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慕蒙不敢将重生的事告诉慕落,她若知道自己之前所经历的那些事情,只怕立刻便要去找慕清衡报仇。可是现在放眼天族,没有人是慕清衡的对手。

慕落不依不饶:“什么样的噩梦,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看妹妹刚醒来时怪异的举止,她总觉得她隐瞒了些事情。

姐姐到底和其他人不同,没有那么好糊弄,慕蒙想了想,浅浅一笑娇声道:“记得一点点,只是太丢人了不想说,梦见有人对我又打又骂,我既狼狈又没面子。”

她语气故作轻松,却不动声色地低下头——说出这些话时,她无法抑制地想起曾经加诸在身上的痛苦,以及漫漫黑暗中无数个践踏她尊严的亲吻。

“是谁这样大胆?便是梦也不可以,我定要好好教训。”慕落本就性格冷冽霸道,宠妹妹宠的不讲道理,见她仍然心有余悸,顿时蹙眉不忿道。

慕蒙轻轻依偎在姐姐怀中:“不认识,没什么重要的人,哪里用得着生气?不值一提。现在梦醒了,没有人能欺负我了。”

接下来的两日一切都与从前无二,慕蒙终于坚信,这不是一场空谈的美梦,自己确实不会再回到那无边的黑暗与耻辱之中。

这天,天帝来看望慕蒙,慕落得知天帝要来,立刻起身出去,只道给要去给妹妹看成年礼那天要用的衣饰。

慕蒙心中无奈,姐姐出来一共也没有几天,等到她成人礼结束,便又要回那寂静清冷的地方。饶是如此,她也连爹爹的一面都不愿见。

没一会儿,天帝走进来,人未到声先匆匆传来:“蒙蒙,这两日爹爹忙得脱不开身,听说你病了,都没有时间来看你,现在可好些了吗?”

他在床边坐下,神色关切地打量慕蒙几眼,见女儿脸色还好,目光缓缓下来:“看起来还好,这两日事务繁忙,衡儿又在外征战无人帮着分担,爹爹来的晚了,我家蒙宝儿不生气吧?”

慕蒙翘起唇角:“爹爹,这两日您派来的人是怎么回您的?我从来就没有生病啊。我好好的,只不过前晚做了噩梦,想来情状有些吓人,姐姐心疼我,便将医仙全召来了。”

天帝点点头,状似无意地扫视一圈:“你姐姐人呢?”

“姐姐眼光一向最好,她去帮我挑选衣饰了,爹爹,我们也过去看看吧?”慕蒙温言劝道,爹爹好不容易主动问起姐姐,若是能见一面,她在旁边调和,两人说不定能稍稍破冰。

“不了,她既躲出去不愿见我,我与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天帝立刻叹息,摇摇头拒绝,“说来也是我无用,自己的女儿让人欺负,我没有立刻办法铲平东海,只能先把她关在家里。我这个天帝,当的实在是窝囊。”

慕蒙轻轻拍了拍爹爹的手背,她明白他的难处。她也一样,既心疼姐姐被困天牢,又怕她不顾一己之身要与东海同归于尽——若不是为着她的成人礼,姐姐百般上心,只怕一得到自由便要去寻仇。

连她都这般为难,更别说做出决定的爹爹心中是怎样的煎熬。

慕蒙看着天帝鬓边一丝扎眼的白发,心中有些酸楚,“爹爹,您很累是不是?都怪我以前太不懂事了,以后我来帮您分担吧。”

天帝有些微诧地挑眉:“还知道心疼爹爹了?真是成年了到底不同,我的心肝宝贝怎么一下长大了?”

他虽然含笑揶揄,但眼底的欣慰却十分真切:“你什么都不被必分担,只要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对爹爹来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慕蒙强忍住鼻尖的阵阵酸涩,她多想扑进爹爹怀中大哭一场,将她所受过的屈辱和苦楚全部说给他听。

可是她不能,在没有把握杀慕清衡之前,说什么都是打草惊蛇。

慕蒙憋的眼睛有些红,天帝瞧见了,忍不住疑惑问道:“蒙蒙,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眼睛红红的?”

“没有,”慕蒙抬手按了按眼睛,将眼中的酸胀压下去,随口找了借口:“只是我这几日总在想,我的名字寓意不好。爹爹,你能不能给我改一个?”

天帝摇头失笑,眼尾露出几条深深的笑纹:“哪里不好?说来听听。”

“蒙这个字不好,听来让人觉得是被蒙住了双眼,遭人蒙骗,受人蒙蔽,总之找不出什么好的含义。”

慕蒙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她没有说错,她这一生可不就是叫人蒙住了双眼与耳朵,活成了一个让人随意操纵的木偶。

“你这小脑袋里成天想些什么?刚才还说你长大了,现在看还是小孩儿心性,”天帝笑着戳了下慕蒙的额头,“哪里就没有好的含义了?这是你娘亲的小字。”

他低声吟诵:“苔花向我似情钟,舞霜风,雪蒙蒙。爹爹与你娘亲相识那一日,当真是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