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目光渐渐变得深远,语气悠然似一声叹息:“我们相识在人界的落襄山,本来约定好,孩子们的名字要以此为纪念的,只是……你娘亲因生你而难产离世,我便本来将原本该给你的襄字挪用了蒙字,以表追思。”
慕蒙本是随口一说,并没想这里边竟大有缘由,然而一听之下,却觉得有几分古怪:“爹爹,按此说法,姐姐之上还有兄长,这个落字应当是他先占得?”
天帝微微一怔,快的让人察觉不出,他的目光从遥远记忆中抽回,又变的慈祥含笑:“衡儿是男子,又是长子,你有所不知,历来天族人长子的名字要开祭坛请圣祖恩赐,哪能私自做主?”
慕蒙点点头,轻轻抿住唇——只可惜,这圣祖恩赐下的好名字,却被一个无耻卑劣,作恶多端的魔族之子占去,她真正的亲哥哥,尚在襁褓之中便惨遭毒手含冤离世。
只可恨多年来,爹爹对恶贯满盈的凶手真心疼爱,而她将他视若神明满腔濡慕!
“好了,改名之事不许再提,”天帝佯装严肃,却自己先撑不住笑了,“蒙蒙,你好好休息,爹爹知道你定是想你哥哥了,难为你们分离好几月不见。你放心,西南战事已进入收尾,明日你生辰礼衡儿绝不会缺席,定会在今晚赶回来的。”
今晚么?
慕蒙垂下眼眸。
……
西南漠山,长月如钩。
冰冷刺骨的风刮在脸上,慕清衡缓缓睁开眼睛。
他面无表情,极俊美英挺的眉眼中一片空荡荡的死寂,漆黑眸子漂亮如星辰,美则美矣,却黯淡无光。
寒风呼啸,夹杂着若有似无的交谈声。
“你来干什么?你跟随主人在天族卧底,竟然贸然跑到这里,若让人发现,你这小命要是不要?”
“苍壁大人,你我都是魔域使,不必用此语气对我说话,战事已经结束了,这里全是我们的人,看见如何?再说,你以为不到万不得已我想来?”
“玉妲,你有什么要紧事,传信便是,走动太多终究不好,你……”
“好了好了,你在这里也不知劝主人几句,战事早已结束,他该早些回天族才是。眼看着明日就是慕蒙的成年礼了,他是一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再不回来,万一被人怀疑……这些年的努力与屈辱都白费了。”
“主人心里有数,你快回去吧。为天族征战也不是白打的,这么多战俘,一一吸走灵力,也要让他休息休息。你放心,再厌恶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公主,他也不会不顾大局的。”
“还有啊,灵微传了话过来,慕蒙这两天似乎病了,还颇为严重。你的话主人能听进去一二,你得空劝劝他,不要推说风尘颠簸,不宜见人之类的借口,最好能立刻看望一下。”
“做戏不宜太过,主人比你有分寸,你别操心了。主人灵力已到境界,不日便要开启云泽境计划,这段时间要更加小心才是……”
好吵。
已经很久没听见人的声音了。
谁敢来这里打扰他,找死。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持续不断地灌入耳朵,慕清衡根本懒得分辨,眸中杀欲渐盛,静静坐起向外走去。
刚走了两步,他倏地顿住,极其僵硬地缓缓转头,一寸一寸环视周遭的事物。
简朴轻薄的营帐,力量微弱的抵御寒风。
寥寥无几的摆设。
桌上的长剑血迹未干。
胸腔里的隐隐震动渐渐加速,慕清衡微微屏住呼吸,伸手按在心口,强烈有力的撞击像是证明什么一般,一下一下清晰地撞在手掌心。
慕清衡的双手微微颤抖,眼眸中瞬间涌出一层薄薄的水光。他慢慢深吸一口气,打帘走出去。
苍壁和玉妲立刻停止交谈,神色恭敬地行礼。
玉妲抬起头看一眼便眉心微蹙:“主人,您身上的外伤怎么没有处理?让属下来帮您吧。”
慕清衡没理会她,甚至没驻足,向前走去遥遥眺望远处的群山。
这里是西南漠山的战场。
看景色,似乎是他厮杀大胜后的第十日,所有人都被吸干灵力,正被人就地草草掩埋。
慕清衡鸦羽般的浓密长睫轻轻颤动,眼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他茫茫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双手:“成功了……”
苍壁和玉妲不明所以地对视一眼,玉妲再次请求:“主人,您身上的伤……”
“你不必管,”慕清衡垂眸打量一遍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外伤,不知想到什么,目光竟有几分温软,“这些伤就这样放着。”
苍壁悄悄按了按玉妲的手,这是主人为天族征战的辛苦证据,包扎起来还有什么用处?再说都是些皮肉伤,他根本不在意。
眼下还是劝他早些回去更要紧:“主人,慕蒙的成年礼就在明日,时候不早了,您该尽早动身了。”
慕清衡没有转身,他轻轻点了点头,唇角不可抑制的一点一点浅浅弯起。
“你先去准备。”慕清衡丢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走进脏乱血腥的战场。
没有人知道他来干什么,谁也不敢随便多问,慕清衡指尖凝聚了一点灵力,认真仔细的寸寸探寻。
许久之后,他眉眼一松,神色陡然温软下来,俯身从地上死尸身下捡起一个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个平安符,虽然边角有些脏了,但残存的灵气圣洁无暇,依稀带着熟悉清甜的气息。
慕清衡十分珍爱小心地轻轻蹭去平安符上的泥土,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微微笑着打开平安符,拿出里边的小字条。
上面白纸黑字,字迹稍带些稚气,似它的主人一般天真可爱:愿我的哥哥慕清衡平平安安,无伤无苦——族子慕蒙敬上。
慕清衡一言不发地反复看了三遍,似乎要把每一个字都看见心坎中一般,他用力地抿着唇,眼眸中氤氲出一层薄薄的泪光。
他闭上眼睛,将字条贴在心口的位置,感受心脏震颤有力的跳动。
一下又一下,似乎替他倾诉他的欢喜与感激。
他曾经不屑一顾,弃如敝履。
如今千辛万苦,终于失而复得。
不会了,他再也不会把宝贝从手心中弄丢了。
……
晚上,慕蒙央着慕落陪她一起睡。
慕落欣然应允,小的时候,妹妹最开始是找自己陪她睡觉的,那一双忽闪着的澄净大眼睛软萌可爱,看得她心都化了。只是她从小内敛持重,明明心里欢喜的紧,却还是找借口拒绝了她。
蒙蒙的性子不似她果决雷厉,而是温柔可爱,乖巧懂事的让人心疼。她虽然疼爱极了,却不敢随意纵着,怕最终养的性格软弱不成事,那就不好了。
谁知她拒绝了,蒙蒙便去找慕清衡陪着,那混蛋根本毫无底线,什么都一味纵容,摘星星摘月亮没有不应允的,简直宠进了骨子里,那妹妹能不亲近么?
想来她时常后悔不迭,便是再宠着惯着,蒙蒙也养的柔中带刚,温柔却不软弱,有自己的决断。早知如此,白白便宜了慕清衡那个讨厌至极的家伙。
慕落太多年没有和妹妹这般亲密,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舍得睡去:“明日你成人礼过后,我便又不得自由了,再见面又要等你生辰。”
说着她轻轻叹气,这人世间她几乎已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刚刚成年的小妹。
慕蒙回握慕落的手:“姐姐,你心里……是不是很怪爹爹?”
“其实也谈不上,”慕落低声叹息,静静道,“当年我有眼无珠爱错了人,为了他与天族决裂,带领私兵叛出自奔东海,爹爹颜面扫地,如今他还肯收留我,已经是他宽厚了。只是我与他这么多年已经习惯,见面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便就这么下去吧。”
“要说怨恨,我在这世间唯一恨的便是东海王,”慕落语气低沉,不想在妹妹面前表现恨意翻涌的扭曲样子,只能拼命压低声音,“他骗走了我一身引以为傲的灵力,将我害得凄惨凄惨至此——纵然有我愚不可及的缘故,可东海也实在欺人太甚……”
东海是外仙族一支,与天族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招惹,她嫁给东海王时已经舍弃了天族公主的身份,乃一届无族无根的孤女,所以她被骗被伤,天族无法为她讨回公道,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可是东海王平白骗得一身强大灵力,践踏了她的尊严,到现在还逍遥法外,这口气始终都咽不下去。
“姐姐,我来帮你解决东海那忘恩负义的贼子吧。”忽然间,慕蒙低低说道。
慕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为你报仇。”
慕落一下蹙紧眉,几乎算是厉声低喝:“胡说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曾经为了我去了三次东海,若是没有慕清衡去寻你,你要吃多大的亏?!回来被爹爹罚的那样狠,还没长记性吗?今天好端端的怎么又想起歪路来?!”
慕蒙捏紧手指,她从来都想给姐姐讨公道,可是力量太小,她又太蠢,一直以为只有好好修炼,拥有强大的力量,才能打败那些坏人。
直到慕清衡亲身教会她,世间许多事无需太讲究,用计谋一样可以杀人于无形。
慕蒙眼神倔强,却没有说太多,只是执道:“我有赤心丹,我一定会好好修炼,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慕落无奈笑了,呵斥过后又觉得不舍,轻柔地将慕蒙揽进怀中:“那也不许。小蒙宝,姐姐不许你为我犯险,你有赤心丹,只需好好护着自己,那我便知足了。”
慕蒙眼底一阵酸涩,她将热意压回去:“好啦姐姐,时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别熬坏了身子。”
慕落再三确认慕蒙不会冲动地去找东海寻仇,才半信半疑的放下心,她的确有些困倦,没过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轻柔薄软的床帐上方,那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盏发出微微光芒,散下一片柔和,满目温馨。
慕蒙对着光凝视慕落的睡颜,姐姐冷厉的眉眼因为这层光晕,映衬出不少温和,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舍不得移开眼睛。
看得久了,慕蒙轻轻伸出手熄灭了琉璃盏,同时在慕落头顶上方挥下一层浅白色的灵力——这样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可以安然睡着,不被惊扰。
收回手,慕蒙心中涌起阵阵酸涩:姐姐当年何等意气风发,灵力强盛可与慕清衡分庭抗礼,甚至隐隐压过他一头,可如今,连自己的小小术法都没有察觉。
她心疼地摸了摸慕落的脸颊,随即低声唤灵微进来。
灵微进来的很快,还是那般沉稳温和:“小殿下有何吩咐?”
慕蒙望向她,一时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