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老爷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苍老了很多。那个总是昂首挺胸、喜欢高谈阔论的富家翁踪影全无;而今颓唐衰败的气息卷上来、华丽的盛装层层褪色后,留下的分明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衰老的男人。
在威廉的前十六年人生里,他从未遭受过任何真正的挫折。世界总是温柔待他,所有人说话也永远是好声气,梦想的事情多半都能成真。他早已习惯众星捧月的生活状态,甚至没尝过被忽视冷落的滋味。
他所熟悉的生活正在迅速离他远去。这个世界终于撕下温柔的面罩亮出爪牙,向他展示丑陋可怖的一面。
最先与他们断绝关系的正是那些时常往来走动的亲戚。然后是生意场上的朋友、本地士绅以及远在各大贸易枢纽的关节要员。
斯宾塞家的羊毛姑娘用闪电般的速度攀上一个贵族公子,据说很快就要订婚;哈里斯老爷还在为钓到金龟婿运筹帷幄,如今的托马斯家族已被他视若敝履。
威廉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老爸着急撮合自己跟斯宾塞家的姑娘。如果他乖乖顺从这门亲事,家族境况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姐妹们日哭夜哭,也不知道是哭家族命运还是哭自己。
管家艾伯特陆续遣散家里雇佣的仆人——感谢他的忠诚,若是连他也撂挑子,这么多事情一时还真不知道要如何收拾。
举家离开格兰瑟姆的计划被紧迫提前。所有人心知肚明,躲避瘟疫仅仅是个体面的说辞,躲避纷至沓来的债权人才是他们需要赶紧离开的根本原因。那些玩弄金钱游戏的资本家就像一群食腐的秃鹫,闻到衰败的气息后便会成群聚集,共享死亡盛宴。
闻风而动的觊觎者来得比预期中还要快。当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的债权代表登门时,其实威廉并没有太过惊讶。他们是托马斯老爷在东方最大的贸易合作伙伴,也是最大的债权人。
尽管形容憔悴,托马斯老爷还是亲自出面接待。他多年养成的气韵仍在,哪怕失了势,待人接物也依然不减风度仪采。
威廉心疼老爸,却帮不上半点忙——一如他面对朋友们的困难时手足无措的窘况。
隔着一扇门,他听到公司代表咄咄逼人、老爸委曲求全。“变卖”、“清算”、“债务”这样的词被一再提起,像盘桓不散的幽灵。
“我现在就想知道那支船队究竟在哪。”托马斯老爷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等它们到港,眼下的困难都会过去。”
“没人能知道,”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巴巴里海盗、荷兰人的武装劫掠船,还有法国人、葡萄牙人——”
另一人接话道:“以及数不清的海上风暴和水手叛变。天有不测风云,托马斯老爷。”他故意拖长语气以示强调,“瘟疫正在全境蔓延。想想吧,封闭孤立的远洋船队里如果有一个人得病,会是什么结果?”
“我已经委托了皇家海军的朋友……”托马斯老爷一遍又一遍低声重复,“他们答应最近给我准信儿。”
“我们现在很怀疑你的信使到底能不能平安把消息送达。瘟疫和劫掠,都是要人命的东西。”
托马斯老爷还在小声辩解:“亚瑟&iddot;托马斯,我的胞弟……”
“你们兄弟关系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