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大人。”
这位使者的声音冷静而谦逊。
“怎么又是你们。”钟异哼了声,“你这一趟,又要多少人命挡灾?”
比起之前,他的声音里有些许潜藏的虚弱。
“我等在沿海发觉了凶煞的迹象。”使者说,“还请大天师协助平定灾厄,还渔民一片净土。”
“你……”钟异话没说完,突然诡异地顿了顿。他思考片刻,清清嗓子。“好说,你先帮我写个十五页字,我愿意和你详谈。”
使者:“?”
“化吉司的邪物记录,要半月一交。”钟异深沉地说,“今日便是期限了。”
使者:“……?”半个月,十五张,所以您是一张没动是吗。
然而能来见大天师的使者,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使者很有耐心地执笔铺纸,就着钟异的讲述笔走龙蛇。
见使者沉静,又有几个带着大头娃娃头罩的孩童跑来,簇拥在一起围观。
“都回去!”钟异比划着术法赶人。
使者虚心求教:“那是什么邪物?”
“无家可归的孩童罢了。”让人家出着苦力,钟异的态度好了点儿,“心智未开,受的影响小些。我在他们的头罩与衣物上都加了层层封印,不妨事。”
“可按照我们的计算,哪怕是孩童,也不得与尊上相处超过九九八十一日,否则亦是会有性命之忧。”使者试探。
钟异严肃:“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还望大天师赐教。”
“这意味着我们能一起行走八十日整,将近三个月呢。”
钟异听起来十分开心。
“我教他们术法,他们教我外界之事,很有意思。”
使者笔锋一顿,没再说话。
半个时辰过去,沉没会使者写完十五张邪物报告。钟大天师“哎呀”一声,只说沿海凶煞的消息,化吉司今早刚来了信儿。鉴于世间讲究先来后到,他只能遗憾地拒绝沉没会了。
“不过,那十五种邪物的特征与解法,你也记在脑子里了,也不算亏。”
钟异躺回河岸,两只脚又浸入水中,噗啦噗啦打着水。
那使者温文地点头,藏在袖子里的手打了个讯号。只见苍穹突然暗沉,一只巨型邪物从云层后骤然降下,直冲那几个孩童而去。
谁想钟异半点不慌,他维持着躺姿,朝邪物群大喊了一声。
“开饭!”他欢天喜地道。
紧接着,他的左脚猛地一打水,几道冰箭激射而出,正中使者拿符的手。
“这边的也可以吃。”钟异艰难地往使者那边歪了歪,兴高采烈地补充。
无数邪物冲天而起,旋出漩涡。沉没会豢养的巨型邪物被撕了个七零八落,降下一场漆黑血雨。血雨之下,钟异自在地伸展身体,身上的深红布料没沾上半滴鬼血。
看不见的煞气四处肆虐,溪水被激得溅起两三米。深秋的枯叶暗器般胡飞乱射,打得树干啪啪直响。几颗脆弱的树木径直折断,化为的棕黑色。
使者被镇在原地,动弹不得。几只僵尸兴致勃勃地扑来,画面终止于一口枯黄的尖牙。
……
一千一百多年前,隆冬,石滩。
钟异身周的封印如同年轮,把他整个人包到了三米多高。
他的身边不再有孩童,只有成群结队的邪物。钟异坐在柔软的黄粱上,贴着地面慢慢飞行。邪物队伍慢慢走过厚实的冰面,远远看去,像极了一长条缤纷彩旗。
那人变得更强了。
雾气贴着冰面滑动,其中不时翻滚出一丝血色。光是远远看钟异一眼,那种毁灭似的恐惧顷刻间便会渗入骨缝。
哪怕是魏化谦这种穿越了千年的看客,也会被那份诡异的恐惧所沾染,一时忘记如何呼吸。
这次沉没会派来的不是使者。
他们在冰川中心布了盛大的血祭仪式。
一百零八名男女赤着上身,皮肤上画遍血写的符咒。他们踩着槐木做的高跷,下身围着不知哪里来的新鲜内脏,双腿全是深深的割伤,脚掌被高跷上的木钉刺穿。冒着热气的鲜血顺着高跷流下,厚实的冰层中渗满黑红血丝。
他们围成一圈,圆圈中心,血丝最密集处,以人尸摆了无比整齐的尸塔。那些尸体反而被清洗得无比干净,它们被寒风冻成青白色,又被码得分外规则。猛地一看,有几分像处理过的光滑石料。
钟异的邪物队伍停在血祭之前。
面对那些狂热的男女,他超大声地啧了声。
“特地弄出召唤凶煞的血祭,我还以为大家又有东西可以吃了。”钟异怏怏地说,“附近明明没有凶煞……还是说,你们怀疑我是凶煞?”
沉没会的人们不理睬他,口中疯狂唱着咒文。
钟异原地晃了晃,他似乎想掏耳朵,又伸不出手。
“省省吧,我的身体我清楚,我姑且还算半个活人。”他的声音里掺杂了疲惫与笑意,“前段时间,我甚至卜出了自己的死期——我只能活六个甲子,凶煞可没这样短命。”
沉没会依旧疯狂吟唱着。
“亏你们这次没用挡灾术法。可惜了,既见亲眼见了我,你们的性命也剩不了几日……咳咳!”
说到最后,他压抑着咳了两声。
“你这样的怪物……”
为首的那人停下吟唱,看向钟异。
“你这样的怪物,死后只会成为更危险的怪物。化吉司一定是疯了,才会把你留到现在。”
“可能因为化吉司有脑袋,懂得什么叫互利互惠,不像你们钻牛角尖上瘾。”
面对着鲜血与尸塔,钟异聊天似的说道。
“至于我死后么……厉鬼的话不太可能,人家厉鬼要有执念的,我已经活得很尽兴了。”
“凶煞,嗯,更够呛。到时候我会找个僻静地方,安安祥祥地死,就剩骷髅一副。”
“……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剩不下任何东西。”
说罢,钟异声音喑哑地补了句。
“你们浪费这数百人命,只为做这个愚蠢的试探……很遗憾,诸位不如死在这儿吧。”
铃铃铃。
他跳下黄粱,赤足踩着冰面。银铃在他脚腕上疯狂震动。
“开饭。”
钟异笑着说。
他话音刚落,几圈气爆以钟异为中心,朝四面八方扫去。冰面上的雾气被吹成一圈又一圈,乳白火焰般摇曳。钟异身后,黄粱膨成滚圆的球体,瞳孔骤然放大。
那人身周,似乎升起了某种看不见的网。
“不过你们提醒了我。”
冲天的杀气里,钟异轻声咕哝。
“有空我得给自己弄块墓碑,到时候就写上我自己的名——”
这句话没说完,记录被迫中断。
恐惧海啸似的劈头而下。邪物还没碰触到那一百零八人,那些人便直挺挺地倒上冰面,没了呼吸。他们倒得异常整齐,给高高的尸塔添了一圈人肉嵌着槐木的篱笆。
记录播放完毕,魏化谦深吸一口气。他睁开眼,慢慢抹干净额头上的血咒。
太完美了。简直是以人的身躯,复现堪比神灵的力量。
至于凶煞之力侵蚀的痛苦,如今他们有太多手段可以转嫁。客观上来说,凶煞之力的侵蚀让钟异不见衰老地活了三百多年,远远超出一般人类。
千年前的神降,造就一个钟异。二十八年前的神降,又造就了他们的研究成果。
相比之下,后者远远不及钟异当年的风采。
他们的研究还得继续才行。
可惜钟异已死,也不知道他们的造物对上全盛期的钟异,能撑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