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过只是一首钢琴曲罢了。
我出神地向后躺去,将自己陷在柔软的枕头间,目光飘向了窗外。漫天的大雪中,橡树上堆满了厚厚一层银白,枝桠冷缩。天空好像被冰封冻,悒郁而昏暗,沉沉地压下来,将本来就逼仄的世界,变得更令人窒息。
远处,是一片略凸起的山林,在风雪中变成模糊不清的黑灰色,像莫奈的油画,蒙上了一层似是而非的恍惚。
那里本该是我的目的地,重获自由和新生的地方,我却无法到达那里。
可是,你......你还在那里吗?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在这漫天大雪中,有个落寞的男人在林中的雪地里差点冻死,只为等待一个永不再来的人。很久之后他们再次相遇,境况已经大为不同,对他而言本该能轻易说出口的话,却再也无法开口。
伏尔加河在病房里流淌,六月的河水砰訇在东柏林的雪中,钳着铁条的窗户关不住渴望逃离的目光,一个人只有一具躯体,一个人只有一道灵魂,它们却相分离。
雪落,我在路灯下奔跑。滚烫的子弹,没入我柔软的腹腔。
我闭上眼睛,记起那晚透过玻璃,照进杂物间的月光。
病房外传来军人敬礼时军靴相碰的声音,我转过头时他已经推开了门。
“我以为你不会再听这首曲子。”
他脱下沾满雪的军大衣,摘下军帽抱在怀里,往后顺了顺银发。似乎心情很好,他舒展修长的脖颈,向后旋了旋肩,然后冲我明媚一笑。
我沉默地转过头。
他坐到床边,摘下手套,活动了一下关节,便握住了我的手。
“这次的假期会很长,我们可以一起在苏联待很长时间,你可以提前想一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去。”他一边说,一边掀开我的被子,撩起我的病服看:“但我始终担心你的伤势。”
他轻轻在我腹部摸了摸,我忍不住打颤。
他抿嘴轻笑,落下睫毛,倏尔又抬起来,仿若一道闪电,闪耀着绿色火光——天知道他怎么还笑得出来。我的心已如墙角碎石,浸泡在污秽的雪水里,凌乱不堪。没过多久,病房里一片沉默,只有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在兀自飘荡。
“你知道莫斯科的柴可夫斯基音乐大厅吗?”他突然说:“这次我会带你去现场,听我们苏联最好的乐团演奏这首曲子。”
他凑近捏我的肩,心疼地说:“然后给你吃点好吃的,你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
雪仍旧在下,六月船歌一曲落罢,莫扎特的交响乐开始奏响,他伸出手轻轻摁下了关闭键,自此,病房里陷入了完全的沉寂,只听到窗外隐约的风声,我们彼此的呼吸声。
如此想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如此平心静气地坐在一起。
往日里,我对他满含情欲,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爱,两人待在一起时总是干柴烈火,一触即发,缠绵个不停。而后,我又对他心生怨恨,见到他就大哭大闹,在极度的刺激下精神受到严重创伤,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保持稳定的情绪。
在他面前我总难以保持清醒的理智,迷恋一个人大概就是如此,丧失掉自我,彻底沦为情绪的产物。可悲,却无奈。
而今天,我却很平静。
只是安静看着外面的雪,连他始终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都全然不在意。
良久,我转过头问他。
“西伯利亚的雪,也这么漂亮吗?”
这是我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和他说话,声音很轻,很淡,如羽毛拂过耳朵,但他的眼眸倏地明亮起来,绽放春光般的笑颜,就像很久之前,我见过的那一片粉白色的苹果花。他抚住我的脸,轻声说:“很漂亮,比这里的漂亮一百倍,一千倍。”
我点了点头:“我要去看。”
他含笑应允,柔和的目光如流水一般从绿眸里淌出来,若你见到他这副模样,决计不会认为他是如此狠心的一个人。可人从来不是生下来就是如此的,若不是我在往后的日子里往他的心里再走进了许多,我不会知道,面前这个人,原本早已破碎不堪。而他的命运,残酷到从未对他有过几分仁慈。
或许之后我对他的爱,包含了更多的怜悯。他注定不能拥有的,我也无法再给他。
这将是我一生的遗憾,不过也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