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他们和我们有什么不一样?这些事情在世界各处都会发生,所谓的对抗,到底在对抗什么?一群人对抗另外一群人,收获了什么?国家的威望?名声?可那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多么可笑,因为一道铁幕,一堵墙,无数普通人的一生都被改写,被迫与爱人和亲人相分离,而相见却遥遥无期。

很多人都会讲大道理,可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尽管已经人到中年,却不如少时清醒。我越发感觉迷茫和荒谬,心理状态就直转急下,理查德建议我去报考医生执照。

他说,你总得找点事干。

也许他说得对,后来我才明白,我19岁时被关在地下监狱的那段日子尤利安逼我看书,被迫叛逃的那几年他要我去救乔治,无非就是想给我找点事干,人不找点事干很容易陷入浑浑噩噩的状态,而这种状态对于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我来说无比危险。他很早就看清了我,看到了我的怯懦,也知晓我的执着。

于是我开始考医生执照,那一年,1975年,理查德已退休,时常还会辅导我的学业。

我也不再和他吵架,尽管尤利安的消息又断了,但至少我有了考医生执照这件事。

这件事又拴住了我的命。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我结束考试后回到公寓,理查德坐在一片黑暗中,当我开灯时,发现他正在哭泣。他很悲伤,我从未见过他那么悲伤。

他说,莱茵,你的父亲,兰德尔去世了。

我瞬间大脑充血,请原谅我吧,在那一瞬间我竟然忘记缅怀我那去世的父亲,而是在想,万一我和理查德一样,悲惨到至终都不能再见到那个人怎么办?

我嚎啕大哭,嘴里竟喊出了“尤利安千万别死,再多等一等我”这种话,理查德前所未有地发了脾气,快六十岁的人抄起家里的棒球杆狠狠打了我一顿,他说他这是为我父亲打的,也是为我打的,他骂我不争气,说我要是早听他的话也不至于沦落现在这个地步......

打完我后他又抱着我哭,说他对不起我的父亲,对不起我,从那天开始,理查德的身体状况就急转而下,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他的瞬间苍老让我意识到原来他的命也是拴在另一个人身上的,这该有多么危险。

1977年,坐在花园里休养的理查德突然对我说,克格勃对我的追杀结束了,只要我不踏入苏联以及其管辖内的国家,我就是安全的。我问他什么意思,他不看我,目光落在花园中摇曳的矢车菊中,说,你自由了。

我自由了。

没有克格勃再追杀我了,可我依旧不能回去,依旧是苏联板上钉钉的“头号叛逃分子”。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放弃了对我的追杀,可我早已麻木到不再抱有探寻究竟的好奇心。

十六年,我被追杀了整整十六年。

和他也分开了十六年。

恍然如梦。

后来我告别理查德,回到了西柏林。自此我便住在维克多少校的公寓里,开办了自己的诊所,成为了梦想中的“穆勒医生”。

当我第一次拿起手术器具,挽救病人生命时,有那么一刻,仿佛萨沙就站在我身边。

他笑着,注视我,并不说话。

但他给我很多信心,让我相信自己的确有那个能力。

萨沙,萨沙......我的萨沙......你看到了?

那堵墙,那堵横亘在东西柏林,将我和他分开的那堵墙……

闲暇时我时常走在柏林墙下,抚摸那冰冷的墙体,萨沙,你说当时尤利安建造这堵墙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他亲手建立了一堵把我和他分离的墙,他那时就知道我们会分离这么久吗?他是如何咬牙把这堵墙建造起来的啊......

我知道自己是个奇怪的人,但奇怪的不只是我,每天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柏林墙下痛哭,思念另外一边的人,我并不独特,我只是这个荒诞年头里普普通通的一个。

萨沙,萨沙,你听到我在哭吗?

你不是说,你是一阵风,一道月光,永远在我身边的吗?

大概因为情绪持续低落的原因,1980年,我终于病倒了,诊室里的护士小姐凯瑟琳照顾我时,听到我在迷迷糊糊喊着许多名字。可那些名字她一个都不认得,善良的她只能到处去打听。或许是因为她太过随意去打听一些不得了的大人物,终于吸引了一些目光。于是在那年年末,我的病床前来了一个人。

他把我抱在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莱茵啊,这么多年,你究竟去哪里了?我的莱茵.......

我们竟然都老了啊,莱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