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愈加暗了,雨也渐狂,他二人交颈缠绵,正待入港,那人却突然一把将他推开,冷冷道,“你这样的腌臜货,我宁死了也不会跟你一起!”
傅弈亭在龙榻上一下惊醒,午夜更深,自鸣钟似缓慢似急促地滴答摇摆,他坐着怔了片刻,心里寒凉,身上却又躁热得紧,他起身缓缓走出内帐,推开梚窗,鹤羽似的飘雪一下子灌了进来,只听铁马被冬风吹得叮咚作响,对面宫殿檐角上的鸱吻衔月,亭榭寂寂,长雪澌澌,傅弈亭痴立着,心思不知飘到那里去了。
外室的太监魏公公已感到了风意,被冻醒了,于是悄悄打帘起来,一看皇帝已经站在窗前,忙轻轻走过来道,“万岁……刚四更天,您穿得这么薄,在风口立着恐要着凉的……”
“你见朕何时染过风寒……”傅弈亭回道,“朕只怕热,不怕冷的。”他径直掀帘走到外面去,魏公公稍顿了片刻,才敢去关那扇洞开的窗。
傅弈亭坐在罗汉床一侧用了些茶,这寝殿之内依旧是无比寂寥,几个宫女太监内外侍立,也是半点儿人语声响不闻,傅弈亭四处环顾,自觉没趣,索性将前日没批完的奏本找出来翻阅,看了一会儿便皱起眉头,这幽州刺史明成文依旧没改掉老毛病,傅弈亭最厌烦官员在奏本中掉书袋,洋洋洒洒几千言,却一句没落到实处,他持朱笔将那些辞藻华丽、千斟万酌的语句一并勾掉,只批复道:文贵简!
此间门外却晃起来憧憧人影,似有急奏传来,外侍太监猜想皇帝此刻安歇,未敢冒昧进入,傅弈亭做着朱批,微微抬了抬手,魏公公便小趋过去,将门敞开一条缝儿,轻声道,“送进来吧。”
傅弈亭抬眼,来者是正在夜值的兵部郎中徐默。
“臣叩请皇上圣安!”徐默跪着,双手呈件,“皇上,兵部六百里加急!虎威将军林益之的奏本,自大兴安盟州传来的。”
魏公公把公文呈过来,傅弈亭拆着封口,心里暗忖,这西面刚平异族,东北难道也有祸事?
他打开一瞧,果然是出了战乱。林益之上奏称,半月前大兴安岭地区有一些山匪肆意打家劫舍,扰乱治安,他们驻地已发了兵去镇压,但细查之后,竟发现他们背后是罗刹国人的唆使,林益之心知这事非同小可,毛子素来是北疆不安之因素,几年前大夏未亡时,便已蠢蠢欲动,与秦军对过一仗,那时是夏日,秦军作战没太大阻碍,因而击退了一些骚扰边境的罗刹散兵,但此时正值三九,天气严寒,北疆的一些驻兵又素来松散随意,真要动起手来,高下立见,林益之这才忧心忡忡。
“徐默,整个东北现驻兵力几何?”傅弈亭问。
“回皇上,现下东北各州约有朝廷驻防军六万、各州守军共十二万。”
“这么大的辖域,确实薄弱……”傅弈亭站起身来踱步,“这样下去断然不行。”
“皇上,其实原本前朝府兵有二十五万,改制募军后只剩十万了……”
傅弈亭点头,“而今南北划江而治,百姓刚尝到安稳日子的甜头,听到征兵就心里打怵,豫州府前些天还有些乡民在闹呢。募军招不上来人,倒也正常。”
徐默试探着道,“要不要采用府募并行的制度,再派几名将领协助林益之。关内人烟辐辏,精强的募兵便也够了。而北疆辽阔,暂保留府兵,这样如若罗刹进犯,说不定能做一番抵御。”
傅弈亭笑了笑,“这想法你与陆尚书议过么?”
徐默尴尬道,“还没。”
“到底是书生之见。落实不得。”傅弈亭不留情地驳道,“兵贵在精,毛子有多凶悍你不明白,在强敌面前,再多的府兵上去也是送人头罢了,何况他们打心眼里就不想建功立业,内无斗志,外临猛攻,除了失守溃败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徐默冷汗直冒,“陛下圣明!臣愚钝!”
“不过你方才说派将领过去,倒是有理。”傅弈亭摆摆手,“下去吧,容朕想想。”
徐默应声退下,此时天已微明,早膳传了上来,傅弈亭边舀着鹿胶粥,边翻着在籍将军名册,他向来多疑,登基之后新武将全部留在自己身边儿观察,唯有秦地老将他才愿意外放,眼见身边除陆延青、李密以外已没有合适的人选,他不禁有些为难。
傅弈亭将名册撂在一边,三两口喝完粥,问魏公公道,“近日郦太师身体如何?太医的药可起了作用?”
魏公公应道,“回陛下,昨儿派人瞧过……怕是,不太好……其实太师嘱咐不让对陛下提起的……是奴才多嘴了……”
“你做得对。”傅弈亭起身示意侍女为自己更衣,“上早朝听他们急赤白脸,还不如去看看先生,有事让官员上奏本吧。”
郦元凯倚在软榻之上,听着外面的雪声,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他闭目想着秦地的往事、当今的局势、未来的策略,只觉心力愈发不支,他知道自己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因而他更要把能想到的全部过一遍,尽力守住大秦的江山。
雕花木门被侍从打开,风雪一下子扑入室内,众人一见那玄色大氅下的明黄龙袍,忙都跪下请安。
“皇上,太师在里间榻上。”
“嗯。”傅弈亭脱下氅衣来,又在炉火旁稍站了片刻,待身上寒气消散,这才往里走。
郦元凯睁开混沌的双眼,模糊看到那英俊挺拔的身型,便要从榻上起来行礼,这一动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先生,快别动了,安心歇着,朕就是来瞧瞧,没旁的事。”傅弈亭忙扶他躺下。
“这时候正该上朝,你又停了早朝不是?”郦元凯颤巍巍举起手来指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