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醉扬州 陆韶珩 3495 字 9个月前

“她被绑在贡院,我昨夜已潜入给她松了绳索,今早已有禁军安插在那里了,方才秦鹏传书给我,他已将贺大人救出。”

“好。上火瓮,蒸了他!”傅弈亭缓缓站起身来,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惊得在场之人不寒而栗。

“陛下请三思!”汤城吓得忙跪倒在地,“郑迁谋逆之罪虽重,身上却牵连无数隐秘,还是交由刑部审讯之后再立罪斩首不迟!”

“可朕等不及了。”傅弈亭何等狂傲之人,他断不会纡尊降贵地套郑迁身上的讯息,他自有纠察叛军的法子,此刻他痛恨郑迁到极致,反而牵唇笑了起来,“再说你问问他,他有可能说么?”

“还是陛下了解我。”郑迁吐出几颗被打掉的牙齿,笑道:“陛下,你身上有毒,活不过而立之年,臣在下面等着你。”

汤城闻言忙向周遭看去,好在林益之已带人去追逐围剿伊凡,这话没被旁人听见,他低叹一声,回身去吩咐人准备大瓮。

殷野前几日带着数万金甲军离开皇城不错,但留在这里的禁卫们已被傅弈亭调用到极致,这场兵变若论武力可能是叛军略高一筹,但傅弈亭胜在做局做得更早、更大,他早将伊凡、郑迁一干人套在了自己手心之中,因此禁军虽然这次直面了罗刹武士的狠辣强悍,难免地有些折损,却也维护了皇城的稳定,至于京都之外被郑迁收买的军马,傅弈亭也设了防备,只等着这次兵变他们冒头出尖儿,便一举抓获。

盛夏午后的京城本就像下了火,宫柳的叶梢都纷纷晒得起了卷,烈日之下,大瓮咕嘟嘟冒着蒸汽,地上柴火噼啪作响,热浪几乎烫得人睁不开眼,可是众人却都觉得背后汗毛耸立,胆寒心惊。

“你还有话么?”傅弈亭冷然问道。

“没了。”郑迁一笑,几个侍卫把他抬举起来,正要丢入火瓮,却被傅弈亭拦下。

他突然想起郑迁初到骊山之时,浑身脏兮兮的,还穿着少林的僧服,眼神里有一些犹疑和惊惧,但还是硬撑着前来叩拜自己。这些年过去,他眼神里这两样东西倒是越变越少了,仿佛蒙上了一层厚障壁,他办事越来越利落,说话越来越猥琐刻薄,态度也越来越谄媚……

这几年傅弈亭日益繁忙,也没心思再去琢磨他的变化,现在竟觉得似乎能理解一些,许是他年少时并不太懂仇恨,大了反而恨意种得越深,对自己愈发嫉妒,对权力也更加渴望……

他是从得知史羽生未死时开始对郑迁存着戒心,郑迁不是个粗心的人,他能记住自己的所有喜好,因此史羽生的死里逃生绝不是一场意外。傅弈亭在打了郑迁、马诏一顿鞭子之后,暗自将一些蹊跷的事情拎出来回忆,却不知这些事该不该安插在郑迁身上。

但他还没有想到,郑迁有胆子给自己下毒,他也揣摩不透郑迁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因此他这几年一直在隐秘远望,正是这样的觉醒和敏锐救了他自己。

此时此刻,傅弈亭仍不知道他为何处心积虑地要加害于傅家,但思及他也算自己多年的玩伴和属下,心里一阵颓然,方才怒气尽数化为寒凉,使得他猩红色的眼眶也已恢复如常,他转身吩咐汤城将郑迁那把祖传的宝剑拿了出来,掷在郑迁面前。

“你是带着此剑来到骊山见朕。今日将它还你,自行做个了断吧。”

郑迁原本对傅弈亭万千恨意,可听到他此刻仍念旧情,不再使用酷刑,眼泪突然难以遏制地涌了出来,此时一丝微妙的悔意生发出来,可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他已是害惯了他的,当下便拭泪轻笑一声对傅弈亭道:“陛下,为报您此恩,我可以告诉您一个秘密……您不是一直想知道萧王爷府中那孩子是谁的么……”

傅弈亭霍然睁大双目,走到他面前去,喝问,“快说!”

郑迁肃然讲道:“前年您在东北平叛匪军之时,是我在南部与他交接。那时他在湘西凤凰城叫过军妓,还是个异族女子,想来便是那时怀上了孩子……他行事隐蔽,是我出帐半夜解手时候瞧见的……您瞧着他谦谦君子模样,全是做戏掩饰罢了,他底下这种风流孟浪事儿其实不少……我原笃定看您在这儿不娶妻不生子地捱着,此刻倒过意不去了……说起来我真替陛下不值……”

傅弈亭听得忡怔,他今日心头已受了太多变故之打击,几乎已疼得麻木了,而此刻听到郑迁说到萧阁,这一颗心脏却又迅速漾出一股酸涩的血液,激得他两颗晶莹剔透的眼泪直直地落了出来,而郑迁看他这样,便知道这一场仗自己没有完败,他此刻也不再犹豫,径自持剑刎颈。

傅弈亭高挺的鼻梁已被烈日晒得发红发烫,他目视着那鲜血喷涌出来溅到自己衣角之上,只默默想着:刎颈之后,不沾血迹,当真是一把好剑。而后眼前逐渐模糊,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倒过去,汤城上前一把将他搀扶住,哭着说道:“陛下!他的话您还肯相信么?!”

“朕自然不该信,可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傅弈亭喃喃说着,再想起自己哥哥,眼泪又滴出来。

汤城又辩驳道:“萧王爷不是这样随意的人!”

“郑迁平日里嬉皮笑脸没个正型儿,你瞧他是暗地里使这么多坏的人么……现在梳理一下,前些年朕竟一直被他牵着走,自己还浑然不觉!连郦先生那样老道的人都没瞧得出来!”傅弈亭由他扶着回到尚云宫,躺在榻上呼出了一口浊气,“人要在自己外表做着层多少掩饰,才能处立于世中呢?”

汤城哑然,他虽然依旧认为萧阁不会做嫖妓这样的事,可今天的两面人郑迁也让他无言反驳,原来阴谋可以这样毒辣,原来人性可以这样险恶,他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一阵恶寒。

“可这是为什么呢?我想不通……”汤城叹了口气。

“捉到那个红衣首领可能得以知晓一二……可朕现在却没心情去摸寻了。”傅弈亭倚在软榻之上阖了眼,汤城跪坐在他身旁,替他捏着小腿,再看这位皇帝睁开眼时,狭长的眸子里又是氤氲一片,“三哥恐怕还在恨着朕,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这事还是要顺藤摸瓜到底才行。”汤城心里一酸,也掉下泪来,“萧王爷既听说过此传闻……不如传信去问问他?”

傅弈亭没说话,他太过倨傲了,当真不知如何去开这个口。汤城想了想又道:“陛下若无从问起,汤儿愿面见萧王爷,把这事问个水落石出。”

“还有什么好问……既已经发兵,朕跟他之间便无可挽回。”傅弈亭脑子里还萦绕着郑迁最后说的话,他端过几上的冰水饮了几口,灭了灭心里焦躁火焰,“若要问,待秦军生擒活捉他之后再说。”

“陛下太将萧王放在心上了……”汤城今日才明白过来,皇帝发兵说到底为了一个“情”字……

他恍惚间记起初遇这两位王爷的那个黄昏,一双颀长挺拔身影牵马走在纵横阡陌上,暮日云霞倾泻洒映,为他们身上镀上一层美得不似真实的金色轮廓,自己当时正被同伴欺负,带着泪眼很仓促地望到这一幕,却也是印象极为深刻,因为这二人站在一起,那种般配与和美,便足以使世间万物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