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繁重的事务处理到近晚,桓澄终于离开。顾晚书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一手撑着桌案,慢慢地站了起来。
外间似乎仍在下雪。他能听见雪片落在屋脊上,那极轻又极迷蒙的声音。
在他小时候,还未曾生这场病的时候,他也曾是个顽劣的男孩。也会到雪地里打滚,抓着雪团往皇兄的衣领里塞,或者拿雪球去砸却非殿外的铜灯。
那个时候,他仿佛还可以拥有一切。
而现在他只畏惧雪。
“殿下,用膳还是服散?”
吹笙在外头低问。
顾晚书走过去,掀了帘,一阵寒冷便立刻侵入心肺,逼出他好一阵的咳嗽。吹笙急了,一个劲将他往里推,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白茫茫的外头,想也许只有在这时候,洛阳的天,与那塞北的天,是最相似的。
“服散吧。”最后,他说。
十二月中旬,匈奴单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风雪中的洛阳。
第36章 淹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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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夷馆中不大的地面,却摆开了大宴,席上全是高鼻深目、赤发雪肤的番人,豪犷的声音震天响,数名汉臣穿梭其间笑着陪酒。
今晚雪过天晴,大鸿胪特意请了旨做东,让紧张面圣过后的诸国使臣欢聚欢聚,不论是匈奴单于、龟兹质子,还是滇南酋首、海岛使节,都是外人反而没了拘束,能尽兴一回。
为此,大鸿胪还特意请来了朝中的几名外族大臣,其中名位最尊、宠眷正隆的,便是征北将军顾图。
他坐在最显眼的席上,旁边便是匈奴来的使团,依大鸿胪的意思,是可以多亲近亲近。
大单于年已七十,颤颤巍巍连背都伛偻下去,却偏还能喝酒,不住地灌顾图,嘴里说着咿哩哇啦的匈奴话。顾图常要反应一下,才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一旁的左贤王五十余岁,倒精神爽朗,一身肌肉虬结,长发披散,豪迈地拍了拍顾图的肩膀,道:“将军一定是很想见浑邪王了吧!浑邪王这么多年,也很想见将军!他今日有事耽搁了,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顾图抿下一口酒,道:“能在此处见到单于和伯父,我已欣喜至极了。”
左贤王笑道:“欣喜谈不上,只希望你不要怨我们,你看,如今你果然出人头地,说明我们当年的眼光没有错——啊,浑邪王来了!”
顾图突然站了起来。
有人奇怪地看向他,但他已来不及坐回去了。仆人打起了偏厅的帘儿,两名侍婢便搀扶着一名老人慢慢地走了出来。
父亲今年,应当还不满五十才对——可他看上去却那么细瘦伶仃,花白的乱发飘萧,明明是左贤王的弟弟,却似比左贤王要老了十岁不止。他穿了一身宽大的攒金袍服,却不甚合身,衣襟松松垮垮地垂落,又拿衣带紧紧地系住,像戏台子上搭着衣袍的木板子。
顾图应当上前扶他的。可在某一个瞬间,他的双脚却仿佛陷在了泥地里,动弹不得。
左贤王拉着浑邪王在自己身边坐下,屏退不知趣的人的敬酒,才低下头,对浑邪王说了几句话。
浑邪王抬起头,看向了顾图。
与那双浑浊老眼对上的刹那,顾图好像便听不见周遭的欢笑笙歌,闻不见席前的酒肴香气,他的眼中只有老父亲那沟壑纵横的脸,那微微翕动的唇,唤了他一声:“孤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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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孤涂,令顾图几乎站立不稳。
他想起三岁的那一年,繁花似锦的洛阳城。想起蛮夷邸中来了又去、留不住的行客。想起自己最爱的小马小泥巴。想起宫城里贵族臣僚们的明嘲暗讽。想起在街巷间玩闹被人追着打骂。想起傅母抱着他时,有眼泪沿着他的发丝儿流下。想起江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