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顾图仍然远望着洛阳城内,仿佛想从那滚滚浓烟之中辨认出什么踪迹。可他直望到眼眶都要干涸了,却望不见。
“将军!”宋宣急了,一把拉住他的马辔头,“我们快逃吧!往北逃,北边还是我们的地盘!”
顾图的马匹被他拉扯,自己奔了出去。顾图却突然使力掉转了马头,手挥长剑奔往洛阳城去,一马当先出了树林,立刻被城上守兵发现,成片如蝗雨般的箭矢便向他们飞了过来!
“兀那蛮子!”一个五大三粗的汉人将领站上了城楼,在他身后,翻出了一面龙凤腾舞的大纛,“叛贼顾晚书已受天诛,各路勤王兵马亦已将尔包围,尔速速束手就擒,或可免于一死!”
顾图听了,却根本不去思索其中的意味——什么已受天诛,什么束手就擒,他不相信,他至少要见到殿下的尸体——他低下身子一探箭囊,大掌拂过六石的长弓,“唰”地一声,铁箭破空飞出,正正钉入那喊话将领的咽喉!
那将领甚至连一句呻吟都不及便重重往后倒下,双眼圆睁,鲜血横流,已是气绝!
城楼上的守兵无不惊慌失措,有人大喊:“反了,反了,顾图反了!胡人反了!”又有将领模样的人站上来道:“怕什么怕,放箭!都给我放箭!”“都是匈奴的反贼,不必顾惜,杀光为止!”
刹那之间,城楼上的箭镞如雨射落。顾图将牙关几乎咬碎,迎着箭雨便冲了上去,身后千锤百炼的精锐骑兵亦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而就在这时,南边的长沙王兵马也冲杀了进来——
上有箭雨如阵,下有追兵包围。北地骑兵虽然骁悍,却不敌对方人多,不断有人坠马而亡,被敌人的长矛刺破肚腹,尸体勾在矛尖,耀映在冷而无情的日光之下。
“将军!将军,快逃吧!”是宋宣的声音。他千难万险地冲杀到顾图身边,顾图的眼中却只有那一座不肯开启的巍峨城门。
宋宣又反手一剑将偷袭者的脑袋削去,“你们!说什么胡人汉人,北方六郡胡汉杂居,朝廷一视同仁,你们杀的也是自己人啊!”
然而刀光剑影之中,人人杀红了眼,根本不可能听他说话。宋宣自己都觉自己好笑,在这九死一生时分,却还想扯着他们的衣领去跟他们辩个分明,辩我们纵是胡人又如何?自己是纳粮服役的编户,顾图是亲受册命的将军,我们到底哪一点让你们容不下了?
“将军……”宋宣颤声唤。
顾图杀了数十人,身上却也已受了重伤。陈年的旧伤都被刺穿,鲜血染透重衣,又掩着银甲嵌合的缝隙汩汩地流下来,仿佛那不知人情的铠甲也会流泪。他抛下长沙王的追兵一人冲在最前,城楼上的守兵慌乱地再次拉满了弓,在将领挥下手臂的一瞬,数十支沉重铁箭便齐齐朝他射落!
顾图想也不想,重重一鞭,便要硬闯过去——
却有一人一马挡在了他的前面,刹那之间,马死人坠,而顾图的马受了惊,也连连后退直到退出了箭阵!
顾图睁大眼睛:“宋宣!”
那突然冲上前来、为他挡住了致命一箭的人,却正是宋宣。
宋宣跌下了马,身上立刻又被扎了数箭,两人不远处烟尘滚滚,是长沙王的大军终究渐渐地缩小了包围圈。
“快逃……将军!”宋宣拼命挣扎着半坐起来,却又立刻往前仆倒,“江夏王……死了……汉人……不可信……去北方……将军!将军啊!”
他连唤两声将军,终于气力不济,身躯沉重地倒在了沙尘之中,鲜血浸透了他身下干燥的土壤,几乎蔓延到顾图的马下。
顾图仰天长啸,凛冽的天光刺得他眼中流下泪水,心中却终于已失去了知觉。
他做了一辈子的汉人,他做了一辈子的忠臣。
可他与汉人、与忠臣之间,却仍然隔着半空的飞沙,乱箭的战场,和那永远不可向迩的城楼!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鞭打着马匹,他不知自己是如何挥舞着长剑。这一日恰恰是天色晴好,日色冰凉,高风肃肃,洛阳城衣冠凛凛,无一丝虚伪的云作掩饰,就那样沉默地睥睨着他。
他终究被这座城池所拒绝。
他终究举起长剑,嘶吼着,带着最后残余的兵马掉转了方向,往北奔杀。这一座沉默的洛阳城,连同宋宣的尸体,连同江夏王,连同他的所有忠诚和爱欲,终究全都被他抛在了身后。
一路向北。
绍正元年十二月初二,洛阳大乱。江夏王麾下胡骑与北军、光禄相抗不得,江夏王自焚府中,淮南、长沙、河间诸王率兵勤王救驾。征北将军顾图,本匈奴人,北逃,至离石,招集旧部五万余众,呼延弁等上大单于之号,叛于朝廷。北郡胡虏云集响应,朝廷自救不暇,旬月之间,六郡皆叛,天下大乱。
曾经美景柔歌、富贵升平的洛都盛世,也随着顾图这一叛,被一脚踹落了不可见底的深渊。
第60章 尾声之一.出塞(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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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