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有南方前来逃难的百姓,络绎不绝地进入这深沟高垒的城池之中。这是一座匈奴人的城池。
江夏王死,幼帝下落不明,河间王占得先机,最先进宫坐上了御座,但其封地立刻就遭到淮南、长沙等南方诸王的攻打。另一边,吴越亦举兵反叛,称自己才有资格继承大统,乃从海上攻入东莱郡,兵锋逼近北海、济阴。中原陷入大乱,百年望族惶惶难安,甚至狼狈出奔,到如今三个月了,洛阳城中尚不曾推出一个正统的皇帝来,而洛阳城外自号正统的“皇帝”已有了四五个,旋起旋灭。亦是因此,即使北方匈奴的势力日益壮大,他们也无暇多管。
顾图站在烽燧上向北望。他头戴匈奴王的金冠,胸前佩了北单于送来的象征天神的玉链,在长袍外穿了一身铠甲,佩剑却仍然是精绝国的那一把。
百姓多难,许多奔至北地犹不安心,甚至出塞往匈奴、西域逃去。顾图已给北匈奴单于、也就是曾经的左贤王去了信,望他们善待这些百姓;但这些人的前路究竟会如何,顾图已管不着了。
他是终将被载入史册、受万世唾骂的胡虏,但他不后悔。
他曾经为了洛阳鞠躬尽瘁过;但那个洛阳,却将他的爱人吞噬掉。顾晚书既死,顾图也便不必再存在,他又换回了他的匈奴名号,称撑犁孤涂,那是匈奴语“天之子”的意思。
夕阳慢慢地沉入了塞北的天际。
“单于。”周勤顶着夕阳的余威,气喘吁吁地爬上了烽燧,“我阿爹有事请您回郡府一趟。”
“好。”顾图回转身,看她忙着擦汗,不由得道,“这种事情,让骑兵来通传便可,你不必亲来。”
周勤笑得咧开了嘴,“我高兴。”
顾图摇摇头苦笑,与她擦肩而过。周勤怔愣地望了半天他的背影,又连忙快步跟上前去。
他们上一回告别,还是在风雪漫天的十一月,那时候单于——顾将军——看上去还是那么意气风发,在江夏王的鞍前马后,像要与江夏王一同去奔赴一场盛事。
周勤的目光往下,落在了顾图的右手上。北逃途中,他始终紧握马鞭,五六日不曾合眼,直到从马背上摔落下去,士兵们将他的手强行地掰开、将马鞭扯了出来,才发现那手掌心已寸寸皴裂,鲜血都结成了凝固如河床般的痂。用药之后仍要骑马,伤情往复多时,最后那疤痕便再也难以复原。
“单于,我还听难民们说了一件事。”周勤静了半晌,开了口,“说是年前,河间王身边曾有个叫李行舟的策士,被淮南王抓走,后来自己逃了。近日有人在洛阳城北邙山的山崖下发现了他,似乎是摔死的。”
“李行舟?”顾图一怔,喃喃,“北邙山?”
周勤点点头,“阿爹说,这个人过去曾给您和……给您写过信,是不是?”
顾图一言不发地继续举步。北邙山中,有中原顾氏十数代的帝陵。李行舟到底是如何死的,已无人知道,也无人会关心了。
只是他曾经视李行舟为仇雠,如今李行舟死去,他似乎又少了一个可以在心中耻恨的靶子。不知若殿下在此地,会作何评价?会笑话他吗?会鼓舞他吗?还是,殿下什么都不会说,只会抱着他,同他撒娇?
“单于。”周勤觑着他的脸色,认真地道,“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怎样,但北地的兵马,永远听您的调遣。您若要入洛为江夏王复仇,我们也一定会誓死跟随。”
“谢谢。”顾图淡淡地笑了笑,“誓死跟随啊……”
已将入夜了,出塞的人流却仍未断绝。有携家带口的,有孤寡一人的,各个都面如菜色,像在人生的重压下说不出话来。沙土地并不好走,但他们一步步,走得还算坚实,总相信只要出了关塞,外头再难、再苦,总也比战乱初起的中原要强。
他要复仇,当向谁复仇?向这些逃难的汉人,还是向守城的士卒?那么多人,匈奴人和汉人,也都“誓死追随”着他,可他要如何向他们解释,那繁花似锦的洛阳城背后的无边陷阱?
“……或者,”周勤低声道,“您若想……出去,出塞外去,我也愿意……”
顾图微微一顿,“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
周勤咬住了唇,“是我的意思。”
顾图看她半晌,终于,什么也没有回应地转身离去。
“单于!”周勤追上前,急道,“我知道单于宅心仁厚,不肯见百姓和士卒受苦,何况他们从南方逃过来,都已经很疲惫了。我们可以出塞去,在漠南建立王庭,北方六郡也仍然在我们掌握……”
“我还要寻人。”顾图简单地截断了她的话。
周勤怔愣地站住了。
他还在寻人。
长空中有北归的雁行,凄厉地叫着飞过,飞越那辽阔的荒冷的边疆。而顾图,却像是一只永远也无法归巢的鸟儿,在这世上踽踽独行。
他还在寻人,他还未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