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回答楚岳峙问话的人,是王壬。
他显然是不赞成为女子而变法的,眉头紧皱地说道:“陛下,臣以为大蘅国的律例,免除女子兵役,且婚姻方面也有‘三不去’的条例,已经是明确保护女子的律例。”
男子娶妻有“七出”的条例,女子嫁后便有“三不去”。
所谓的“三不去”,一为只要在成亲后女子尽到对公婆赡养送终的义务,并切实守孝三年,丈夫就不能休妻,且妻子死后理应被葬入祖坟;二为男子若在贫困时娶妻,妻子在之后陪他一起度过苦日子,即使将来男子发家致富也不能休妻;三为若妻子娘家已无人可依甚至娘家已不复存在,那么丈夫也不能休妻。
“陛下,大蘅国律例,对奸污女子此罪行定罪是为轻者杖责,重者流放。臣以为,此律例已然足够了。”何敬文任刑部尚书多年,经手案件甚多,在他看来,将奸污、虐待、施暴等罪与杀人罪同处,实在过于不妥。
“足够?何尚书从何处可证,已是足够?在礼法约束女子,甚至再三强调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有多少女子因非自愿的失节而自尽或是遭到家人进一步的伤害?”楚岳峙面色冷然,他撑在御案上的手缓缓握成拳,道:“朕的皇后,是自愿入的教坊司?朕在成亲之初,每回带皇后出行,多少人对皇后指指点点;当着朕的面不敢明目张胆地议论,背后却肆无忌惮,真当朕不知么?然而,皇后何错之有,为何就要承受那些流言蜚语?所有无辜的受害女子,她们无罪却多被舆论逼至绝路,而加害者杖责与流放,就已经足够?”
额角有青筋微微凸起,楚岳峙心中有怒火升腾,面上则越发霜冷,他看向王壬,继续说道:“免除女子兵役是保护?难道不是傲慢不是对女子的蔑视,认为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只会拖后腿?你们不是已经知道,朕要下旨令皇甫良钰继承武将封号并戍守边疆,朕的旨意还没下,反对的折子就已经递到了朕的案头。这算什么保护?”
他从不反对让皇甫良钰继承武将封号,之所以要对皇甫良钰进行考验,是因她想戍守边疆,他早早就已经从卫云霄处得知了皇甫良钰的想法,所以才提前安排好了考验。边疆不容丝毫有失,他无论如何都断不会把一个未曾真正杀过人的女子送上战场。这不是轻视也不是傲慢,而是因为他经历过,第一次上战场之后他内心受到的冲击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给皇甫良钰的既是考验也是洗礼,事实上,即便皇甫良钰最终没能将那三十名俘虏杀尽,单凭她在练武场的车轮战,他也已经决定会让她以女将身份入军营,让她再多经历一点磨练后再让她去边疆。
但底下的那些大臣,在收到风声后,是如何反应的?一个个急着递折子,内容大同小异,无非就是说什么于礼不合,言语间皆是指他应给皇甫良钰择一良婿,区区一女子绝不可入军营坏了规矩,更不能去边疆,甚至还有直言让皇甫良钰去边疆只会让军心涣散,让敌国异族认为大蘅国软弱可欺。
简直可笑!
“还有所谓的‘三不去’,朕倒是挺好奇,何以盗窃、嫉妒、恶疾都能成为休妻的理由,不能休妻的条例却只有三条?盗窃为何会是休妻的理由?还有嫉妒,朕与皇后成亲之后,断不能忍旁人对皇后有半分肖想,可反过来皇后却必须要容忍朕日后朝三暮四后宫佳丽三千?若是皇后重病,朕身为人夫竟然能以此为由休妻,可一旦情况反转,皇后不仅不能和离还要亲侍汤药不离不弃,这到底是何道理?”楚岳峙几乎可说是咄咄逼人地质问王壬,末了,还冷笑着反问道:“王都御史,不如就由你来告诉朕,为何男子能休妻,女子却不能休夫只能和离?”
王壬大约也没想到,自己简单的一句劝谏,竟会惹来楚岳峙如此不留情的驳诘,然而,在楚岳峙最后的那句反问出来时,王壬还是忍不住梗着脖子回答道:“陛下!女子应遵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五经《礼记》所载,是天下所有女子都应遵从的礼法,又岂能容许有休夫如此荒谬的事发生!”
“你们成天只知用礼法来劝诫朕,这礼法说到底也是前人所立,千年传承固有可取之处,可你们凭何就认定礼法不可改,礼法之规绝无错处?”楚岳峙只觉脑后的神经都在乱跳,一切都是礼法,礼法不把女子视为人也没有任何错,因为所有这些能站上朝堂的,实际上都是礼法约束下的既得利益者,就连他也一样。
“陛下,‘礼法’关乎德行与风教,也关乎于体制。《史书·礼法》有记: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下及黎庶车舆衣服宫室饮食嫁娶丧祭之分,事有宜适,物有节文。礼可修身,可齐家,可治国,法在礼之后,正是因为礼为道德,为纲常,为文明。而法家,陛下,秦国终于二世,商鞅变法以失败告终,足可见法家急功近利,若以酷法治国即便能奏一时之效,也绝非久长之计。”阮邢在楚岳峙饱含怒气的目光下开口,他很清楚虽楚岳峙看起来仍十分冷静,但实际上楚岳峙已然动怒,倘若他为自己的仕途着想,此时就该保持沉默,然礼、法于他绝不可破,他信奉自己多年所学所遵,因此他也必须直言不讳,“陛下,为区区女子而变法,并非就只是立一条律例那么简单,于礼法,此乃动摇国之根本!”
楚岳峙仍在御案前站着,他没有再看下面的三位大臣,只是微微低头将过往背过的《周礼》、《仪礼》和《礼记》在脑中飞快地过着。然而还未过完,他又想起自己在外征战的所见所闻。
他是为什么,会认为礼法对女子不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