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楚纵的外婆病情恶化,没多久就离世了。
楚纵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时,她正用她那模糊不清的嗓音哀求着医生,说“受不住了,受不住了”。
楚纵曾觉得活着就是一种希望,可是看着这样一位老人被无比痛苦地捆在最后一根稻草上,他突然觉得,只要能为她生时多减轻一些痛苦,怎样都好。
最后一眼,是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将病床推向重症室,而门口的医生把门关上。
兰女士说,他们会给外婆做麻醉,然后她就会像活死人一样僵在床上。
走过葬礼那漫长的、七高八低的泥水路,回到富郭小区,天色已暗。楚纵站在一幢一单元的楼道前,望着远处一排排熟悉的建筑,只觉满脑子都是密不透风的隔世昏惘。
他沉默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光站着,没有进去。
半晌,他摸了摸口袋,掏出几张十块钱的纸钞,绕了远路去小区外的超市买了一包烟、一小袋餐巾纸,和一个塑料壳子的打火机。
他在富郭小区的一个花坛前蹲下,弓起背,点了烟,自顾自地抽起了烟。他是会抽烟的,只是很少抽,也不敢在兰女士面前抽。
起初他是为了和兰女士治气,故意拎着一根点了的烟在他们家副食店门口经过,或是在衣服上熏出烟味,熏的时候还被几个同学撞见了。
兰女士也果然气的不轻。
后来他觉得凭这个气兰女士也没什么意思,就也没再装模作样。但当时烟还剩了几根,扔了也浪费,索性试了试。
发现没那么难以接受以后,他心情不好就会来那么一根。
眼前绿化带的边缘长出了零星的野草,野草中间众星拱月地捧出一朵不足指甲盖大小的蓝色野花。
楚纵颇怀恶意地将胸腹中辛苦的烟气喷吐在花上,看它在灰雾的蹂/躏里荏弱地飘摇,忽而又觉得无趣,遂别过头,盯着一旁的景观树发呆去了。
他不是第一次送人离开,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忽然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想起青山路廉租房的清晨,兰女士要骑车去上班,一直上到晚上。她背对着他,一边套着不合脚的鞋子,把鞋跟处的皮革使劲往磨出老茧的脚踵上掰,一边嘱咐他放学后去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一块钱的豆腐,再买三块钱明天早餐要蒸的馒头。
说完她匆匆拉开门,哐当一下,重重把门关上了。
他也想起搬到富郭街以后的夏天的黄昏,他站在他们家副食店门前最下面一级的台阶,不住地往路口的柏油马路上张望。楚汉广早早开着他那辆二手解放牌货车进货去了,他就站在路边等待。
他低着头,趿着人字拖,露着赤裸的脚指,鞋底有一下没一下撵着台阶的边沿,仿佛要借着鞋底的纹路,把脚下的灰尘撵出更细小的光来。
当路口传来哼哧哼哧的声音,他立时抬起头去看,看大大小小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地驶过去,唯独没有楚汉广的那一辆。
楚汉广开着的是高高的灰白色大货车,于是他就挑着灰白色的货车,也一辆接着一辆数着车尾的牌照。
楚汉广一次一次地开货车出去,他也一次一次地站在台阶上等候。在一场接着一场的奔波与等候中,他没有等候出不同,却背熟了楚汉广的货车牌照。
他想起数不清的琐细的离开与等候。
从青山路到富郭街,再到他的外婆,他似乎一直在看着人离开。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长得足够识趣,可原来多年来他依旧停留在那个清晨,停留在那个夏天午后的黄昏,望着熙熙攘攘的柏油马路,孤单地等候着下一辆行踪无定的灰白色货车。
原来他不是伸一伸手就能触碰天空的主角,只是拢不住失去的普通人。
阴沉的天空渐渐滴下雨来,楚纵没有带伞,又不想回家,干脆蹲在那里淋雨。
雨越下越大,等封梧从医院回到富郭小区,经过小区花坛,看到的就是蹲在花坛前,浑身湿透的楚纵。
楚纵的脚下摊着几张湿烂在水泥地上的餐巾纸,餐巾纸中央沾着几根烟头,他的手里也还捏着半根熄了的烟,另一只空置手没有打伞,一动不动地笼在花坛的一处。他看起来执拗而落寞。
封梧走近了,才发现被楚纵笼在手掌下的,是一朵纤细无依的蓝色野花。
他望向那漫出泥土表面的雨水,想告诉楚纵,不管挡与不挡,这朵野花都可能活不了,因为它的根系最终会在这浑浊的泥水里彻底腐烂。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沉默地站在楚纵身侧,取走楚纵手里的那根烟,塞到自己嘴里。烟头是湿润的、冰凉的,仅剩的烟味也被大雨冲散,变得寡淡如水。
楚纵讶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头低了回去,径自用拇指的指甲抠起了地上的餐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