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徐步迭就顺道去拿了手机,替他送去维修点,没有俩小时就弄好了;也正是如此,敬嘉年胸脯一拍,自然大包大放地表示要请客。 他也是憋坏了,这么大一件事实在没有人可以炫耀,抓住徐步迭,正好可以借个不相干的人大谈八卦,大诉衷肠。

“你多吃点,啊,要不要再来两盘墨鱼仔?正好嘛,你看我这不是隔两天就要出门,就没空请你吃饭了。咱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这次你够义气解了我燃眉之急,以后有什么我也罩着你。”

……你的燃眉之急就是手机里不能没有偷拍程翥的照片吗。

“你们要去哪开学术会啊?”

“也不远,就S市,那段时间正好有一个国际巡展在上海,应该也要一起去看。但是你想啊,三天两夜,都和他在一起,江上夜风一吹……”

“……你们是去研讨学术的吧,你老师好容易给你争取这个机会,你能不能不要满脑子涩情思想?”

“我想什么又不犯法,”敬嘉年无所畏惧,又像一只翻肚皮的小狗,“我还小呢,我才大一,我要好好浪一浪。”

“那还有一个名额带谁去啊?”

“谁知道,看他什么意思咯,一般来说他肯定会带丁奇逸吧,就是他那个研二的研究生,”敬嘉年拿手指敲着桌面,坐没坐相,故作潇洒地用膝盖抵着桌角,一脸嫌弃,“那家伙不行,做东西一股子匠气,俗得要命,白当他徒弟了。”

“那你去当他徒弟啊?说不定他就是想收了你呢,才特地带你参会。”

“那不行,我当他徒弟,我俩不成杨过小龙女了,有违世俗礼法。”

徐步迭噎着噎着都噎习惯了:“唷,不容易,您还知道世俗礼法……?”另外,天底下哪有程翥那样长猪蹄子的小龙女啊?您的滤镜已经偏去太平洋了吧?

“我当他学生,就比他矮一头。我可不要比他矮一头,我要跟他平起平坐,以后颁奖时主持人念起来,连名字都摆在一块儿。他程翥能做到的,我将来也能做到。”敬嘉年讲了这一气豪言,手里头的妙脆角磨成粉末,他拍了拍手,“或者比他还好,那时候他就不得不看着我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带我过家家一样,到处透着敷衍,逗我玩呢。养儿子,他已经有乐乐了,我没兴趣给人做第二个儿子。我要做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徐步迭突然觉得嘴里的烤虾没了味道,咬起来白蜡似的。他吃得太多,这时候撑得厉害,甚至有点反胃。他想站起来散步消消食,顺道把后备箱里放着的帽子还给这位被梦想撑得满满的骄傲大少爷,然后把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删除干净最好,他们本来就该是平行道上的人,不该互相打扰,相互聊天表面上平和,其实便如鸡同鸭讲,水中捞月,每一句都是折磨。

听多了,见多了,就会错觉地以为自己也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了。

“对了,说起来,我还以为你也是干我们这行的呢,那天上课你讲起来头头是道的。”

“程翥很少和不干我们这行的人打交道,他大脑内存低,就不具有社交这种功能。所以有限的存储空间都给了业内人。”

“对了,你知道他答应我什么吗?他说要我带一件我的独立作品去参会,如果得到好评的话,他就买顶新帽子给我。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 程翥要给我买帽子!要不是你拿走了我的帽子,他也不会在意到。你可真是我的福星。为这事我也得敬你一杯。”

徐步迭像猛地被打了一拳那样,弓着身子下去。面色煞白。倒是把正在侃侃而谈的敬嘉年吓了一跳:“……怎么了?”

“……吃多了,想吐。”他踉踉跄跄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吃了这么多,这么多好肉和海鲜啊,全吐了,真浪费。

徐步迭一边反呕胃酸,一边居然能撇开这一切,冷静地想。

好久没吃这些了,好像胃已经忘记了它们的感觉,背叛了奢华,背叛了优裕,变得庸俗不堪,斤斤计较,贪得无厌,美味佳肴丧失了一切美的意义,只成为了支撑身体的卡路里,而胃只不过是处理它们提供能量的加工厂,在无限的反刍与分解当中,身体成了支撑生命的机器,一点容纳梦想的地方都没有了。

徐步迭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讨厌敬嘉年:他和我好像啊,就像是几个月前的我,好像隔着镜子穿越时空了相互照见。可他存在在那里,就把我所有的位置、所有的生存空间都给挤占了,似乎能听见命运无声的嘲笑:有无数人可以代替你的位子,你一点也不特别。

这顿饭吃得算是不欢而散。原本想赚一笔吃个够本,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连卡路里也没赚到,只能揉着反酸的胃沿着街心慢慢走,说是咎由自取也不为过。不知不觉走到了街心公园,有一波人在外围跳广场舞,为了不扰民,每个人都戴着蓝牙耳机,在一片漆黑的静默中戴着某种诡异的微笑,翩翩起舞。徐步迭从他们手臂的枝桠中穿过去。喷水池广场的后方有一大片空地 他突然想起,这就是那天他们丈量测算过的地方,将来要摆上程翥工作室做的大型雕塑。

那怎么没人在这里跳广场舞呢?明明这边地方更大。

他定睛一看,石板地中央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人,像一个大字,恨不得把全身的四肢延展,占满所有的地盘。他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酸臭的气息,令人避之唯恐不及,那气息徐步迭很熟悉,因为现在还盘桓在自个的嘴巴里。

一个流浪汉吧,他警惕地想。

可转而又想:那我们身上有同样的味道,我不也是流浪汉吗?只是他躺着而我在行走,我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他又能从我这儿抢走什么呢?

于是他走过去。熙攘的街头在此处划出一块空白,人变成了原始的动物,气味不同的人不能进来。

一束昏暗闪烁的照明光像舞台聚光灯般罩在地上,映出那人的脸。

不知为何,徐步迭倒是不觉得惊讶,反倒很好笑,很想打个电话把敬嘉年叫来,或者至少也要拍张照片给他;让他心里的幻想坍塌,让他的胃部也如我这般倒空,又或者给他提供一次和男神亲密接触救风尘的不可多得的机会。他幻想的男神不在高端的酒会上,不周旋在名流之间,不清风淡雅也不高山仰止,不像顽石亦不似野梅,只是一副臭皮囊,浑身酒臭地躺在自己的呕吐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