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明盯着血水,似乎是想要伸手去碰,又停下来:“我有要护着的人。比起人世纷乱,怨鬼四散,还是盛世好些。”
李芜闻言怔住,叹道:“原来如此。难怪说人生在世,都有各自的道,各自的修行。”
如谢长明这样无牵无挂,无心无情的人,也会因为某些人、某些事而流连这世间。
似乎一切都可以放心。
于是,李芜轻声道:“我打算也投身于此。”
神魂用的是他本来的面貌,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清俊高挑,修为又高,是个少年英才。
这样的人,死得早也就罢了,连魂灵都要永远死在这儿,实在很不值得。
谢长明看了他一眼,难得劝人,不过说出来却很不好听:“这阵法转换回去,不缺你一个人的神魂。”
李芜道:“我做了错事,本该弥补,这是我应得的。若不这么做,我于心不安,对不起在我眼前死去的那些人。”
又强硬道:“我对你说,是想托付你一件事。”
可谢长明不是很好说服的对象。
他轻松地笑道:“你在我身上种了恶蝇,才能这么顺利找到血祭池,不该给我点报酬吗?”
谢长明不受威胁,却还是道:“你说。”
李芜飘到了一棵巨树下,挖出半枚玉牌,名字的部分恰好破损,所以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说道:“我虽然死了,可不知道世上是否还有父母师长在找我,耽误了他们的清修。这是我身上唯一留下的东西,你带给他们,也好叫他们能安心。”
谢长明一怔,拿出自己的玉牌,递给李芜。
李芜“呀”了一声,笑着道:“那我们也算是师出同门了。这一下,你只用回去,不必再多费功夫。如此甚好。”
然后,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身体一倒,投入血祭池中。
谢长明看着他,没有阻止。
谢长明重新将血祭池改完,天又黑了一次。
已是新一轮的天亮了。
谢长明走到来时的地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不动木,朝外面走了出去。
他认出了血祭池里究竟是什么。
确实不是魔气,否则上一次盛流玉也不能在差点被魔族抓走时还能用翠沉山。
是深渊里的恶气。
小长明鸟的伤病,与深渊有关。
他回去找盛流玉的时候,小长明鸟还没有醒,周围也很平静,没有其他人在。
但是大约是不痛了,他的睡容是眉目舒展,很可爱的模样。
谢长明笑了笑,将盛流玉抱起来,离开怨鬼林。
回去再经过乌头镇,整个镇子已经人去楼空,一个人也没有了。
至于到了盛流玉醒来的时候,谢长明已经将怨鬼林的事整理了一番,剔除掉那些不便明言的,传信给许先生了。
盛流玉缩在被子里,只伸出一只手,细白的手指抓着枕头,迷迷糊糊地问道:“我睡了多久?”
谢长明拿着灵石,凑到他耳边道:“你是鸟吗?还是小猪?睡了三天了。”
盛流玉浑身一僵,很有气力地翻身而起,本能地反驳:“你才是小猪!”
他坐在床头,昏黄的灯火透过纱帐,将轻而薄的影子落在他的脸颊上,像是睡觉时留下的印记。
谢长明想要抚平。
又忍住了。
太亲密了。鸟还未入笼,不能摸。
他问:“身体还难受吗?”
盛流玉摇了摇头。
谢长明站起身,打开窗户,满窗的阳光倾泻而入,他道:“今日有个好天气,要不要出去玩?”
盛流玉歪了歪脑袋,伸手去接光,捧了许多,软着嗓音道:“好。”
接下来的几日,谢长明带着盛流玉,先是将江南逛了一圈。
由于不想用小胖墩的模样,鹰隼的模样又太丑,盛流玉维持了几日人形,但到底不能坚持。又模仿路上的一只小画眉,换了个羽色,重新回到谢长明的肩头。
盛流玉在江南尝了许多果子点心,可变换的身形太小,嘴小肚子也小,只能浅啄几口,其余的都塞在谢长明的芥子里。
江南逛完了,两人驶着鹿车,一路行到海边。
江南的热闹风景是不多见,海边却更难得。
盛流玉一日要喝三个椰子,用的是人形,谢长明也惯着他,小长明鸟很满足。
坐小船出海之前,谢长明先找到船家。
他拿出一袋银子,不算很多:“出海后,你只按照预定的路线划船掌舵,不要多话,也不要随意发出声音,看我和另一个人。”
船家:“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船家人!”
谢长明道:“不是。二十两。”
船家傲骨铮铮:“我也是有骨气的海边人!不接客了!你们去别家吧!”
谢长明:“一百两。”
船家:“……少爷,您什么时候上船?”
有钱能不能使鬼推磨不知道,但一定能使人划船。
不幸的是,那一日海上有些风浪,船不太平稳,盛流玉这只娇气的幼崽有些晕船,只好在半路折返。
不是乘船,是待在谢长明的肩头飞回来的。
回到岸边,盛流玉还是不肯消停,要继续看海,就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又支使谢长明买椰子喝。
谢长明买完椰子回来,盛流玉坐在原来的位置,旁边停了一只鸟,手上的纸才烧成灰烬,还没吹散。
小长明鸟垂着脑袋,心情似乎很糟糕。
谢长明开始想周围有什么新奇玩意。
没有了,已经全都玩过了。
于是,谢长明终于拿出最后的杀手锏,他温和道:“有礼物要送给你。”
盛流玉却不是像他想象中的开心,而是慢慢地问道:“出来的时候,你不是说有事要做?还不去吗?”
谢长明一怔,他走得更近了些,能看到盛流玉下巴漂亮的线条,微微抿着的嘴唇。
他道:“没有了。不用做了。”
在下山之前,他想的是以后要出去找鸟,小长明鸟留在麓林书院被魔族虎视眈眈,并不安全。不如趁着下山的机会送回小重山,探查一二,若是真的有异,也可一并解决。神谕确实麻烦,若是无法待在小重山,也要亲自挑选能看顾好小长明鸟的侍卫,日夜守护。
对于这些,盛流玉都很讨厌。
可谢长明就是这种恶人、坏蛋,在哄鸟之前,永远要先保证鸟的安全。
但现在不同了,谢长明有很多个线索认定小长明鸟就是自己的鸟,那便要把他带在身边,好好保护,再慢慢地探查他的身世,找到证据。
盛流玉很轻地重复了一遍:“没有了么?”
像是很希望与谢长明分开似的。
可谢长明知道他不想,便问道:“怎么了?”
盛流玉偏过头,大约是不想看谢长明了,终于道:“父亲说,要接我回小重山。”
一瞬间,谢长明忘了要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维持住理智,问道:“回小重山做什么?”
在有神谕的情况下,小长明鸟本该一直待在麓林书院,为什么又突然唤他回去?
一定是要有理由的。
盛流玉仿佛很累地托住下巴,指尖还沾了些黑色的余烬,抹到了脸上,是很明显的痕迹,往日里最在乎脸面的小长明鸟都没在意。
他闷声道:“他们说,可以治好我的眼睛和耳朵了。”
过了很久,他们都在沉默,周围只有海风的声音。
小长明鸟有些紧张,他的年纪虽然小,却是一只很有主见的鸟,想做什么就去做,不想做的再怎么逼他都没有用。
可他现在还没有做下要不要回小重山的决定。
回去不好吗?父亲和长老都那么肯定,一定可以治好他的眼睛和耳朵。那是他渴望了许多年的事了,如今快要梦想成真,为什么又要退避?
盛流玉不知道。
但他却还是没有等到想听的话,谢长明没有挽留他。
谢长明只是低声问他:“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盛流玉道:“我不知道要怎么说。”
从收到第一封信时,盛流玉就知道,他不想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