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明领着一群人,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这一处果然和怨鬼林很相似,林子里高树遮天蔽日,虽然还不至于将此地笼罩得不见天日,但无数怨鬼的恨意和不甘几乎凝成实质,空气中的灵力稀薄到几乎不存在,连法术都很难施展。修仙之人尚且如此,凡人即使不需要灵力,也难以支撑。谢长明便点了盏灯,走在前面,一边驱赶怨鬼,一边继续前进。
待走到接近最深处,谢长明不再需要他们领路,设了个能遮掩行迹的法阵,将那几个人圈在里头。他的好心不多,临走时叮嘱他们:“你们待在这,不要乱走。”
那几个人看起来被吓得不轻,连忙答应,只求活命。
谢长明继续往前走,越里面的鬼树生长越盛,密密麻麻,几乎到了难以行进的程度,谢长明举刀劈砍,又走了大半刻钟,才豁然开朗。
这一处的地势极低,土地却寸草不生,泛着一种金属的红褐锈色,且土质异常松软,踏上后脚仿佛在慢慢往下陷,像是土地把人在往里拉。谢长明抬眼看去,地面上沟壑纵横交错,里头有什么在缓慢流淌着,正向四周延展,像是人的肉.体上繁复错杂的血管筋脉,并逐渐被掩埋在那些鬼树下的正常泥土中。
而正中间的那个池子与几年前谢长明遇到的那个如出一辙——那个将人的一切吞噬干净,不留丝毫痕迹的池子。
四周安静到压抑,以谢长明的感知力都察觉不到一丝活物的气息,只有黏稠的液体缓慢流淌、堆积的细微响动。
他抽出刀,向中间的池子走去。
无论如何,得先毁了这里。
谢长明停在前面,他也需要考虑后果,这些东西不放在特制的池子里,漫溢出来又会如何。
正思忖着,池子的边缘显出一个游魂来。
即使是修仙之人,神魂也难以脱离躯壳存活,人的灵魂是十分脆弱的,想要死而复生,须得提前布置,备下阵法,寻找合适的躯壳夺舍。
而眼前的确实是个灵魂,至少活了三年,因为谢长明的记性很好,一眼便认出这个白胡子老道是三年前的一煎真人。
可一煎真人早已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连神魂都不剩下。
世上会有人连神魂都能易容的吗?
他修行这么久,确实没遇到过这样的事,仔细想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盛流玉的父亲盛百云施下的幻术,要么……
谢长明拎着刀,稍眯了下眼,那个魂魄也看着他,谢长明慢条斯理道:“你是一煎真人。”
准确来说,眼前这个一煎真人是未被降临的,真正的一煎真人。但有关降临的事是很难说出口的。
一煎真人那张近乎模糊的脸露出笑,很平和道:“我只是暂住在那个躯壳中的一个。”
谢长明怔了怔,明白了他话中想表达的意思。
哪怕是修为再高的修士,肉身与神魂也是缺一不可,就算是谢长明,如果肉.体死亡,也不可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进入另一具身体。而能做到降临的那个,像是将人的肉.体看作寄居蟹的壳,看上了它的坚硬,很容易便可夺走,给另一只没有壳的蟹。
许先生的师兄天分极佳,前途无量,一朝被降临,如今已经是燕城城主。一煎真人的修为不算高,但在正道中似乎有些名望,可以以正当理由看守怨鬼林。
谢长明知道他想告诉自己什么,接着问:“那,暂居躯壳里的,都还是活着的吗?”
一煎真人露出一丝苦笑:“怎么可能?”
他的语气里有难言的苦涩:“人修仙不就是为了长生,我动摇了,屈服了,最终保留了一丝神识,寄存在原来的躯壳中。”
这确实是个意外。
他继续道:“我本来藏着,后来被发现,勉强看守了那么多年怨鬼林,便又被丢到这里来。”
言语中含糊了一些词,他只是道:“……许诺我,可以成仙。”
谢长明对他有五分信:“那你不想成仙?”
一煎真人笑了笑:“想的。但这么多人命,不仅如此……我确实无法成仙了。”
他们都很明白那个未说出口,甚至连在意识中都不应触碰的人是谁。
他又反问:“道友,你天分如此之高,大约也了解其中详情,这样的事,何苦追究下去,九死一生,也难逃宿命。你不想成仙吗?”
长明鸟的未来中映着谢长明的死相。
谢长明是不信命的,但他确实因所谓的宿命死过两次,唯一的幸运可能是盛流玉不知道自己的死与他有关。
可能大多数人修行确实想要成仙,但谢长明却只为了活命,多些果子,能保护自己养的那只鸟。
修仙讲究清心寡欲,虽也有道侣后辈,但这些牵绊都不足为重,各人自有缘法,成仙之路只能一个人走。
谢长明收回刀,视线随着刀锋一起收拢归鞘,慢慢道:“我成不了仙。”
心有执念的人不可飞升。
从第一世遇到笨鸟的那一刻起,他已注定不能成仙了。
一煎真人拊掌:“死在这里的人不计其数。我一直在等人来。既然如此,这血池便可安心托付给你了。”
最后,谢长明问:“郑合升也是要成仙吗?”
一煎真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原来是否能成仙,但今日过后,他怕是成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