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津郊外的行宫之下,果然有与怨鬼林类似的东西,且在大元境内四通八达,不知有多少个。但藏的再严实,也很难逃过谢长明的感知范围。
与以往不同。第一次在乌头镇,怨鬼林不过是很小的一片林子,不久前的小城,是战事起了以后,才谋划着屠城滋养怨鬼。谢长明找了百晓生,用他的法术探查了周围的活物,从一只灰鹿的眼里看到这里已存在二十余年了。百晓生差点被刺瞎了眼。
想要毁掉这里不难,难的是这是石犀指明的证据,是有迹可循的幕后之人。谢长明去了皇宫,皇帝痴迷修仙,看起来寿数难以长久,面容倒很健康红润,更离奇的是,他身上下了严密的禁咒,一般修仙之人难以接近。谢长明再走近去看,神魂上更有标记,搜魂的法子用不出来。
这样想来,怨鬼林之事由来已久。但近些年,或许是那东西胃口变大,又或许是什么别的缘由,才多了那些准备还不完善,准备竭泽而渔的地方。
谢长明打算用问的。
那些不能言之于口的事,不代表没有人能察觉出端倪,不代表没有人反抗。
眼前这位罪臣,三十年前,是大元开朝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从此平步青云,担任太子太傅。可惜的是,太子死了有两年了。
谢长明对他的讽刺充耳不闻,只是问:“起事之时,你说你们的陛下疯了,这世道塌了。他是怎么疯的?”
那人并不应答。
谢长明说:“人间的事,照例来说,无论好坏,都不可插手。但这件事,绝非人间之祸。”
所以以人之力,也难以扭转。
这位断了双膝的罪臣陈旬,便回忆起从前三十年的事来。
现在这位康乾帝,于二十二年前登基,他有六七个兄弟,为了夺位,死了五个,剩下来的,也再无一争之力,倒叫他一个病秧子成了皇帝。
陈旬道:“世上有些人,不求今朝,想的是得到长生,从前也不是没有皇帝如此。”
但康乾帝可能先天不足,生性偏执,所以比旁人更固执些。
上位后,他先是大修陵寝,又要加固城墙,徭役一年一回的征。才开始没发觉其中古怪,后来才察觉到不对,即便是苦役,死的人也太多了。
康乾帝虽病着,不太理朝政,但他会用人,重用之人,无一不是他最忠心的狗。他要钱,得给钱,要人,得给人,没什么感情,给不出来就踹到泥潭里。
直至后来,死的人越发多,法条越发严苛,像是逼着人犯罪,边境战事四起,康乾帝不在意赢不赢,只在乎死了多少人。他用金银珍宝起了摘星楼,诚心恳求上天,愿得道长生。
太子由陈旬教养而大,不信鬼神之说,他不理解皇帝为什么要建高耸入云的摘星楼,不明白皇帝宁愿将那些粮食烂在库中,也不肯拨给将士。
陈旬道:“太子对我说,师父,我想去再上书一次,父皇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那天夜里,康乾帝将跪了十几个时辰的太子叫到摘星楼上,那里有一尊炼丹炉,飘着寥寥青烟,太子又磕了几个头。
皇帝问他,是否有忠孝之心。
太子愿以身相报君恩。
康乾帝便挖出他的心,投入炼丹炉中,说:“既生了你,养你到这么大,也该为朕的成仙之路做些什么。”
太子的尸骨,便扔到了行宫中的池子里,死了也不过是个衣冠冢。
一旁伺候的小太监吓疯了,事后陈旬多方查证,问了许久,猜得到这样的结果。
陈旬怎么敢信,怎么能信?
大元连输三场仗,丢了十一二座城池,康乾帝说无能无力。
钦天监的灵台郎写下夜观天下,写下箴言:“荧惑犯心,战不胜,外国大将斗死,一曰主亡。火犯心,天子王者绝嗣。”(注)
被砍了头,尸身也不知所踪。
那些隐藏于黑暗中的秘密,逐渐露在天光之下,无数含冤死去的人,活着祈求长生的人,二十年来,改头换面,将这个王朝引向灭亡的人。
康乾帝绝不愚蠢,他相信长生,是见识到了这个世上确实有长生可言。献上的越多,得到的越多。
难怪深渊的饿鬼除之不尽,这些年来,发作的越来越频繁,这四洲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个改头换面的怨鬼林,供养着深渊的是凡人的血肉,灵魂,濒临死亡的怨恨、痛苦、悲哀,最后这些都消失了,在池子中化成污泥,捏成了一个一个,只能感觉到饿,不停吞食的饿鬼。
陈旬想,总要是奋力一搏的,人没有活着等死的道理。他尝试过,推开那扇门,皇帝就睡在里头,才吃了宝丹,没有任何提防,睡的正香。而那个人,或许不能称为人的什么东西,只用一根指头就屠尽上千禁卫军。
人世间的教条里,不能以简单的好坏评断,它如洪流一般吞没一些人,但也让人活下来,让这个王朝运转。而当俗世的纲常伦理彻底崩坏,当不属于这个教条里的人做了什么,表面的平静被撕毁,一切疯狂,一切毁灭,没有了船,王朝中的每一个普通人,只有一条被截断的路,尽头是死亡。
陈旬看得分明,他本来是不信所谓神佛,被压的不得不信,但他也知道这神佛不是赐福,而是比俗世的凡人更恶,更凶狠,更没有道德人性。
陈旬的声音发颤:“他就是这么疯的,靠人命填来的气运,能撑多久?你能救这世道吗?”
谢长明看着他,神情没有太多变化,只是说:“人间的事,我不能管。”
陈旬有种濒死的颓丧。
谢长明继续道:“但这件却与修仙界有关,池子会填,不应该在人间的东西,也不会留下来。”
人间的事,有太多的苦,谢长明从记事起就知道。他活了三辈子,说起来没当过一世的好人。但承诺的事,一定会做到。幕后之人留下的证据他会找到,俗世的事,露水般的人,也不能再受修仙界的波及。
谢长明给陈旬喂了粒丹药,叮嘱他:“再演一场戏。”
外面下了连夜不停的雨,牢头饮了杯酽茶,在灯下胡编乱造,只想应付了上头,当值的衙役偷偷喝浊酒,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世道之乱,有份当差的活做,运气好能保住自己和亲人的命,但总得看着人去死。
天道的神谕说,万恶之恶,藏匿于世,大道将亡。
修仙之人虽不得干扰俗世,但如果连修仙界都动荡不安,人间则更如暴雨中的孤舟,不知将驶向何方。
凡人弱小,天道之变,稍有风吹草动,就是灭顶之灾。
决意修仙的时候,谢长明没有想太多,功成名就,长生不老,得道飞升,都是不着边的事。他想成为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简单的一句话,做起来却比什么都难。
即使前世谢长明的修为,已无敌手,为了那只不知道在哪的鸟,也不得不低头。
但,谢长明从不认为,所谓的恶是一枚不知道何时吞下的果子。
谢长明走出地牢,找了个屋檐避雨,那地方还算亮堂,他擦干了手,才展开信。
作者有话要说:“荧惑犯心,战不胜,外国大将斗死,一曰主亡。火犯心,天子王者绝嗣。”——出自李淳风的《乙巳占·荧惑入列宿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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