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里走,内殿越发地安静、昏暗,四周罩着重重帷帐,每一层都是轻而薄的纱,被灯光映着,在半空中动也不动,连墙壁上的影子也是静止的。
像是深深地埋葬着什么。
谢长明停下来,抬起刀,撩开身前的帷帐。
里面的布置看起来像是皇帝的寝宫,却没有任何侍奉的人,正中央摆了一个香炉,袅袅地升着白烟,有很香甜的味道。康乾帝睡在软塌上,平静而安稳,怀里却抱着个什么东西,软软的一团,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动静,轻微地动了动。
陈旬顿在远处,无声地询问。
主事的人躲藏在何处?难不成是康乾帝怀里的那个?
谢长明摇了摇头,静静地看着燃烧的炉子:“那是一条普通的狗。”
而康乾帝却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他的身上有珍贵法器的遮掩和护佑,这种东西难得一见。丛元是个半魔,母亲是十二魔天的魔王,却还是他父亲教他用功法遮掩。行走人间,修为高的人,一眼便能看出来他与魔族的牵连。但康乾帝身上的古怪,一般人却很难发现,谢长明的感官是异于常人的敏锐,他看得出康乾帝不是凡人,曾堕入过魔道,却没有任何修为。
谢长明大约能猜出来了。
他对陈旬说:“没有别人。”
他的说话声并不算低,惊醒了梦中人。
软塌上的康乾帝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起身。金红色的绸缎搭在床沿上,他靠在床头,头发梳得整齐,面容并未如同大多数人想象中的丑恶,反而像个苍白俊秀的青年人,没有什么老态,看不出他已四十有余,只觉得他在生着什么需要休养的富贵病。
康乾帝看到来人是陈旬和一个修道的修士,心中觉得这修士倒是有几分本事,能杀了外头那个,但也不打紧,依旧轻慢地笑了笑,他怀里抱了一只漂亮的狮子狗,逗弄着那条小狗:“你的先生来了,开不开心?”
陈旬只以为他在作践自己,不以为意。
谢长明走上前,将沾血的刀收进鞘中,并不着急,只是说:“不是程知也找上你,而是你找上程知也。”
康乾帝惊讶地“咦”了一声,摸了摸怀中小狗的脑袋,他的行为举止也和年轻人的没什么区别,称赞道:“你好聪明。二十年来,朕遇到过六七个修仙的人,有的是探望亲族,发现家里人死完了,寻着血缘的踪迹,查出不对;有的是途经此处,偶尔撞到;还有别的,朕都记不清了,但都让朕交出幕后真凶。朕是人间帝王,万民之主,难道杀这么点人,做这么点事,却只有修仙的人配吗?”
陈旬像是被人蒙头敲了一棍子,终于如梦初醒,却也痛得厉害,只喃喃道:“没有别人,竟没有别人……”
谢长明想起陈旬曾说过的话。康乾帝先天不足,若不是兄弟们为了争夺皇位,厮杀成一片,也轮不到他做皇帝。
那般胆小、怯懦、体弱、不起眼的皇子,兴许已经寻了很久的方士,收集了很多益寿延年的法子,但那些法子都要兴师动众,所以之前都做不成。意外当了皇帝后,终于可以做了。
无论是多么耸人听闻,多么古怪血腥的法术,都可以试一试。
谢长明看着他,笃定道:“你以人为祭,自以为打开了通往仙途的门,没料到门后不是你想的地方。”
那样的阵法,献上与己身等同的血肉,是堕魔时要做的交换。所以康乾帝没有一丝修为,却是魔修。
康乾帝愣了一下,大约是没想到谢长明能猜到这件事。
谢长明慢条斯理道:“你是凡人,误入魔界,本来活不了一时半刻,要么在冰天雪地中冻死,要么被烈火烧成灰烬,更有可能是被吃掉。但你没有,你完好无损地从魔界回来,没有人发现你已经不是凡人。”
他顿了顿,并不讲明,似乎只是猜测:“有人,或不是人的东西救了你,你愿意为它建血池,献上人命,换取长生。”
那人不是程知也,程知也不过是受命保护康乾帝。当然,他或许从这件事中得到了启示,发现引诱人间的帝王才是最方便的法子,但康乾帝不是被引诱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