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以来,康乾帝头一回感到如坐针毡。他被人看透,猜明,却不能回答。
谢长明又走近了些,与康乾帝不过咫尺距离,他问道:“是长生吗?”
康乾帝抬起头,他的眼睛露出本来的颜色,露出属于每一个魔修,每一个堕魔的血色眼瞳,咬牙切齿道:“长生怎么了!你们这些修仙的人,不也是为了长生?!朕不能修仙,就不能长生了吗?!”
陈旬已忍不住怒骂道:“你的所求?与虎谋皮,出卖几十万、上百万人的命,杀了太子,你畜生不如!”
康乾帝闻言竟笑了笑,像一个重病阴郁的青年人,自顾自道:“太傅,你有仁心壮志,现在还剩什么?朕是万民之主,太子的父亲,他们的性命,本来就是朕给的,现在拿走又如何?”
他对近在眼前的谢长明毫不畏惧,有恃无恐道:“你是个聪明人,也修仙,杀得了程知也的狗,想必修为也不错,不如跟了我,我可以助你飞升。”
谢长明垂着眼,打量眼前这个人。就如同陈旬所言,他真的很聪明。先天不足,所以之前没想过争夺皇位,只想当个闲散王爷。等兄弟们都败了,却毫不手软。
没有人刻意引诱他,是他自己尝试不知多少遍,搭出毫无修为的凡人几乎不可能做成的,去往魔界的通道。也由于他的聪明、残忍,他才被看重。他看不上程知也,哪怕程知也挥挥手,他就会灰飞烟灭,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无可替代,程知也不可能对他做什么。
康乾帝有种通晓人世的恶,别的修行之人可以变成他的模样,穿上他的衣服,假冒他的名字,却没人能像他这样,用那么多的手段豢养大元的臣民,在二十年间,源源不断地提供那么多条人命,也还在持续。
这么一个聪明、孱弱、精于算计的人,谢长明突然想要试探康乾帝到底知道些什么,他慢条斯理道:“可惜的是,这世上已有上千年无人飞升了。没有人能成仙。”
康乾帝听完了,神色也不意外,淡淡道:“那是你们不成,我却不同。更何况,长生是好,活着吃苦却是受罪。我的长生,是永远富贵的。”
与降临、深渊有关的事,谢长明想了很多,但没有对任何人提及。
程知也并不是从前的程知也,他被降临过,身体中的灵魂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程知也还是覆鹤门大师兄时,于修仙一途已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当时众人都认为,若是这一辈有人能飞升,非程知也莫属。而被降临后,他的修为再未有提升,成了燕城城主,做不能见光的事。
这样抽离灵魂,完好地换上另一个人的灵魂,谢长明自认做不到。
而深渊则更奇怪。
被投入血池的人,不仅是生前的躯壳,灵魂也一同融入其中,化成血水,流入深渊,凝聚成没有人性,只有古怪形状的饿鬼,唯一的是吞食活的血肉。
才开始,谢长明以为让深渊暴动,放出作乱的饿鬼才是目的。但去第一魔天救回小长明鸟时,他见到地阎罗,想法却有所改变。人死后,躯壳留在人间,仅凭亲友吊唁,灵魂却会被指引着去往岐山,渡岐山时,往上攀登的灵魂会越来越轻,失去的是过去的记忆,到了山顶,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依靠本能下山,去山的另一边,就是转世投胎,又是新的一生了。但这样却与天道“辨善恶,明是非,自得因果”的指示不符。于是天道创造了能够看见世间万物命运的地阎罗,用地府暂时容纳灵魂,让地阎罗再一一分辨死者生前所作所为,为善者有奖,作恶者有罚,报于来世。但这件事终究没有做成。地阎罗没有成为神兽,地府荒废成了魔界,慢慢有了魔族。天道又创造了长明鸟,给的却没有之前那么多,地阎罗堪称半神,但天道只赋予了神鸟与上天沟通的异禀和尊贵的身份。
按照之前的推断,深渊是因,为了制造饿鬼,才要在人间制造杀戮。但如果深渊只是做那件事导致的结果,是为了容纳那些不能再入轮回的灵魂……
正常的轮回被打乱,世间的生灵只会越来越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无论是降临还是深渊,世上没有谁能做到这样。若是人力所不能及,无论再不敢信,也只有唯一的可能了。
天道。
甚至寻常人都不能起这个念头,会立刻被发觉,特别是修仙之人。
还是有太多不能明白的事。譬如真的是天道的话,为什么要留着地阎罗,它是知情的。
康乾帝见谢长明没有回应,被他忽视,反倒急于和他解释:“才开始的时候,朕确实想要修仙,但年龄大了,修仙又要吃苦,好像也没有多好。就算修成了,到程知也的地步,也比不上朕。既然成仙难以一蹴而就,那么,我就不修了,求了个别的。”
谢长明终于有了点兴致,他慢慢抽出刀,漫不经心地问:“你求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