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明将程知也和许潜林的尸体烧掉,他们的骨灰混合在一起,分不出你我,被装到一个白瓷瓶中。
燃起火焰的时候,小长明鸟似乎对这个能使人消失,跳跃着的红色东西感到害怕,又有些不合年纪的忧愁,他断断续续,意味难明地“啾”了几声,谢长明艰难地拼凑出他想问的话。
小长明鸟问:“他们是死掉了吗?死了就会消失吗?”
一只幼鸟的困惑,他想要了解这个世界。
谢长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很久,认真地解释:“人的心脏不再跳动就是死去了。死了的人,留下来的是不会动,不会说话的躯壳,即使不烧掉,埋到土里,也会化成白骨,变成别人再也认不出的样子。”
小长明鸟歪着脑袋,似乎还在思考谢长明话中的意思,过了一会,他扑腾起稚嫩的翅膀,停在谢长明的胸口,他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有力的,像是永远不会停止。
但谢长明告诉他,无论是谁,心脏都会有停止的一天。
小长明鸟飞到谢长明的眼前,与这个人平视,固执且不讲道理地说了一长串话,是坏脾气的小鸟。
他不允许谢长明死掉,要永远可以看到谢长明。
谢长明伸手捧住他,郑重地承诺自己不会随随便便地死掉。他有一些预感,小长明鸟大约又要长大了。
而现在的燕城正乱作一团。覆鹤门是抚养真程知也长大的门派,也是被假程知也利用的门派。一夕之间,被燕城城主多加照顾的门派就颓败了。
有人主持正义,维护公道,也有人趁机争权夺利,排除异己。
这些都与谢长明无关。
在花夫人以自尽的方式逃脱前,谢长明杀了她。
那块玉牌中,不仅有程知也作恶的证据,也捎带有花夫人的一部分。所有人都想从花夫人嘴中撬出些什么,比如她和程知也做那些事是受谁指使,目的为何。但花夫人一言不发,如死了一般沉寂,或者说正等着赴死。
谢长明知道,花夫人是另一把好刀,许潜林折碎了程知也那把,天道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花夫人。一旦她的肉.体死去,神魂会降临在修仙界另一个人的身上。
为了防止这件事发生,谢长明选择一劳永逸,结果了花夫人,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筹谋多年,揭发恶行的许潜林,则受到了颇多嘉奖。不过众人也心知肚明,程知也的魂灯已灭,许潜林多日不回,大约是同归于尽了。
许潜林生前指明的梨花树,是在覆鹤门旧址,一个偏远的小地方,谢长明准备携鸟前往。
而鸟的长大,有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只是一瞬。
覆鹤门的旧址在一座不高的山峰之上,谢长明日夜兼程,赶到时天光微亮,小长明鸟似乎醒了,在他胸前的口袋里待不住了,扑腾起了翅膀。
谢长明将小长明鸟放到一旁的石头上,准备剥几粒松子给他。
一错眼的工夫,就听到有人在背后说:“谢长明,你用了什么法术把我打晕了?这是哪里?”
那声音极冷,充满警惕,像是要杀人。
谢长明生出些不妙的预感,转过身,看到盛流玉化成人形,大约是十五六岁时的少年模样,穿一身雪白的袍子,外罩一层金纱,正站在石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模样十分疏冷矜贵,高不可攀。
不幸成真。
这件衣裳,这个年纪,约莫是他们在书院中才见面不久的时候的。此世第一次见面时,他们对对方的印象都算不上很好,准确来说,是奇差无比。
谢长明觉得这只小长明鸟是脾气很坏的病秧子,盛流玉则认为谢长明是故意玩弄自己,让自己出丑的讨厌鬼。
而小长明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无知无觉地被才见过几面的讨厌鬼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想必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善意之举。
盛流玉看见谢长明的模样,有一瞬的不解,眼前这个人怎么看起来岁数突然变大了。但也不打紧,这样的坏人,做坏事时有些许伪装也很正常。他对眼前的这个人没有信任,抬起手,幻化出一把惯用的弓,细白的手指搭在上面,微微用力,身体从肩到背都绷得很紧,拉弓满弦。
像是下一瞬就要直接结果了谢长明这个拐带长明鸟的犯人。
谢长明:“……等等,你现在多大,入学多久了?”
他尝试往前走了一步,一支箭立刻射到了身前,将他的衣角钉到了泥土中。
盛流玉再次警告:“不许过来。”
下一次,他绝不会还手下留情。本来这一箭,就该让谢长明知道厉害。
谢长明笑了笑:“拐带幼鸟是一种罪,我不会知法犯法。”
盛流玉紧紧蹙眉,像是要对这个死不悔改的犯人失望了:“你!”
谢长明慢条斯理道:“盛流玉,你今年十九岁,已于数月前同我结成道侣。我带着你,是名正言顺,理所应当。”
盛流玉闻言大受震撼,连手中的弓都一松:“……?”
此时的盛流玉毕竟只是一只十五岁的幼鸟,才出小重山,是不知世事的天真稚拙的状态。虽然修为高深,精通幻术,但不明白人心险恶,也无法处理应对这样的话。
他偏过头,大约是深吸了一口气,顺势吹了一阵风,借撩起的长发遮住发红发烫的脸,努力装作无事发生:“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我怎么可能和你……”
顿了顿,他强行装作无事发生:“你这么讨厌。”
谢长明往前走了几步,停在石头前。他笑得可恶又可恨,伸出手,大拇指往上一顶,抬起盛流玉的下巴,轻慢道:“那可怎么办?你十五岁的时候那么讨厌我,现在又那么喜欢我。”
欺负十五岁的小长明鸟,谢长明毫无愧疚,只有愉快。
盛流玉的脸颊红到发烫,在他不算长的鸟生中,他从未和任何一人如此亲近过,对于谢长明说的那些胡言乱语也拒不接受,并认为绝无可能,眼前这个人一定是在骗自己。
谢长明想要抱一抱他,还是忍住了,欺负鸟也应当适度。小鸟是长了翅膀的,要是飞走了,追起来很难。
于是,他松开手,将刚刚剥好的松子递到盛流玉的嘴边,温声道:“你再想想,是不是能记起什么?”
盛流玉真正的幼年时期耳聋眼瞎,过得似乎都很懵懂,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事,对外界的感知大多是模糊的,所以重新回到那时期,不会有两段同一年纪的不同记忆,于是轻易地接受了谢长明这个饲主。这次与之前不同。现在是十五岁的小长明鸟,他有很清楚的记忆,但突然长大,之前一个月的幼鸟记忆可能就抛之脑后,难以清晰地辨认出不同。
盛流玉是真的饿了,松子的味道又太香,一直引诱着他,让他短暂地失去了不吃嗟来之食的气节,被讨厌鬼谎话精谢长明投喂。
吃松子的时候,盛流玉稍加回忆,很多不属于他原来记忆的片段涌入脑海。
一个灰扑扑的小不点站在某个人的掌心,被投喂时很满足。
晚上睡在一起,小不点非要睡在某个人的胸口,蹭某个人的脸颊,不让蹭还要生气。
某个人连小不点换毛时的丑陋模样都一一记录在纸上,小不点终于发现此项罪行,但被某个人稍微哄哄,竟十分得意地同意了,真的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可爱的小鸟。
每天亲亲抱抱撒娇更是数不胜数……
凡此种种,过于不堪入目了,盛流玉不能再继续看下去。
……某个人是谢长明,那只笨鸟似乎是他自己。
显然,盛流玉不能接受这样残忍的事实,食不下咽,连松子都吃不下去了。
他可能真的由于某种原因变小,被谢长明养了一个月。
但记忆碎片里的那只鸟也过于放浪形骸了。
那绝不是自己,至少他不可能承认。
盛流玉抬起眼,看着谢长明,又羞又恼,连眼睛都是湿漉漉的,先发制人:“总之,我只记起一点,那,那都是你哄骗的!”
谢长明有些好笑,他应下来:“嗯,都是我的错,你是被引诱的,无辜的。要不要喝点水?”
盛流玉:“……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