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众人看着,都默默松了口气。
谁想到那张冰勇却低声念了一遍“清崡谭氏”四个字。
他问向老里长。
“他们这些世族的话,果真能信吗?咱们如何确定他们不会出尔反尔?最怕的是,万一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回了清崡便纠结官府官兵前来剿灭我们,我们到时可怎么活命?!”
他这一假设,将一众松懈了的村人都吓到了。
在世族和庶族水火不容的年景里,世族说的话,他们真的能轻易相信?
这次连老里长也隐隐有些忌惮,不敢再言之凿凿地保证。
谭廷眉头皱了起来,听见杨蓁着急地同这些村人分说,谭建也在旁保证,可村人们却越发戒备,不敢轻易信任。
庶族和世族之间的信任崩塌不是一日了。
他们越是分说,这些村人越是犹疑。
对于这些庶族百姓来说,或许就此灭了他们这些零落世族的口,反而比让放虎归山更加有保障。
只是他们还都是些种地的良民,一时间不敢下这样的杀手罢了,却不代表他们完全不敢。
风雪大了起来,凛冽抽打着寒冬腊月里僵持对峙的人。
谭廷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也许只能做谈判失败之后的最坏打算了。
他暗暗敛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人从风雪里举步走上前来。
风雪将她素白的衣摆沾湿些许,她半披散的青丝在风中翻飞。
她缓声开口。
“若我可以找人作保,你们可否相信谭氏的承诺?”
话音一出,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找人作保?
她提出这一想法,众人无不疑惑。
这种风雪天气,一时半会去哪里找人作保。
而对面的村人更是道,“放你们出去,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去找救兵外援了?!别耍花招!”
谭建也道,“大嫂,你真能找到人让他们信我们吗?”
谭廷在这疑问里,目光再次落到了她身上。
她没有因为这些疑惑而退却,反而轻轻勾了勾唇角。
“我可能,真有保人就在村中。”
话音落地,所有人都惊讶起来。
谭氏的人完全摸不着头脑,村人们也来来回回相互看着,完全没有发现谁人认识他们,又有谁人能替他们作保。
那张冰勇可没有耐心了,“不要故弄玄虚,到底是什么人何不直说?若真能作保,便放你们离开!”
在这催促中,项宜眸色清澈映着风雪。
暗下来的天光中,谭廷看到村人手中举着的火把照红她的半边脸庞,她依旧安静的立着,缓缓地开了口。
“教村中小儿识字的楚先生,可以请过来吗?”
谭家人完全不知她在说什么,可村里人却都吃了一惊。
有人正要问她怎么知道村里有叫小儿识字的楚先生,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接着,不远处快步走来两个人,其中一人挑着灯笼,远远的看过来便疾步上前。
“项氏夫人!”
谭氏众人纷纷向那人看去,这才发现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曾借居谭氏善堂的楚杏姑母女!
楚杏姑一下喊出了这称呼,众村人也都不可置信,连声问她到底这群人是何人。
楚杏姑怎么也想不到,她们母女离开谭家之后来姨夫姨母家中过冬,竟遇上村中哄乱,他们母女没敢出门,却听到有村人问清崡谭氏的事情,待到再听村人描述了详情,楚杏姑几乎是跑着到了此处。
老里长和张冰勇见她来了,都急忙投去问询的目光。
楚杏姑母女来的时候,只是来投靠亲戚过冬,但是村中唯一认字的老先生没熬过寒冬,村人正愁没了人教孩子们识字,替村人读信写信。
杏姑是秀才的女儿,最能识文断字,于是一文钱都不收取,给村人帮忙。
她细心又有耐心,当先得了孩子们喜欢,村人也都敬她,称她一声“楚先生”。
当下里长和张冰勇不约而同地问,“楚先生识得他们?”
楚杏姑连声喘气,她说识得。
“院中皆是清崡谭氏的宗家!”
她说着看向项宜,“这位便是我之前说,多次帮了我们母女的宗家夫人!”
张冰勇家就住在楚杏姑姨夫姨母家隔壁,如何没听说过楚杏姑母女的遭遇。
谭氏有些族人确实令人讨厌,但是后来查清事情,谭家也惩治了那些族人。
更重要的是,那位宗妇夫人力排众议对她们母女屡次相帮,并非是虚伪的帮扶,而是真正的善意,且她同样也是庶族出身!
张冰勇看看自己矛头对准的谭氏众人,又看向站在中间的女子。
那竟就是庶族出身的谭氏宗家夫人。
他心里已信了大半,还是问楚杏姑。
“你能为他们作保吗?保证他们不会回去报复?”
楚杏姑看向项宜,项宜跟她点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
“只要大家信得过我,我可以为谭氏宗家作保!”
话音落地,风雪都停了一停。
刀枪相见的一场祸事,正如落进水中的雪,登时消散了。
谭廷当下着人松开了捉来的人质。
他不由转头看向了项宜。
被风撩动的青丝落在了肩头上,发梢仍旧轻轻摇动,她缓缓松了口气,跟楚杏姑点头道了声谢。
谭家众人无不齐齐松了口气。
杨蓁更是一步上前,“天呢,大嫂怎么知道她在这里?!”
谭建也诧异不已,“难道大嫂提前问过?”
查账的事情之后,项宜确实让乔荇去看过楚杏姑母女,但并没有问到楚杏姑具体去了何地。
她摇了摇头,又笑了笑。
“进村子的时候,路边恰有几个孩子用树枝在地上写字,我给他们糖的时候,听到他们口中提到了新来的女先生,又恰恰说起,那先生姓楚,我便留了心......”
她将这场险事的前情,和她让众人惊讶的细心,就这般轻描淡写地说了来。
她说话时候,眸光清许,眼眸里细细密密地泛着似冬日火把一般的亮。
谭廷定定看着,那光亮不知怎么,就在他眼睛里亮过了天光。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如火把的光亮,迅速而又毫无规律地,砰砰砰地,跳动了起来。
谭家田庄。
被众人簇拥着迎到田庄里面的青年,着实受了不轻的伤,好在他的小厮得力,并不用田庄众人帮忙,只需借些草药来用。
谭蓉没有再继续回清崡县城,天阴下来,起了风又飘了雪,谭蓉便短暂地停留了下来。
她听到小厮在跟众人借草药,便将小厮叫了过来。
“盛壮士的伤势很重吗?只用草药能行吗?”
那小厮名唤秋鹰,他叹气,说今次遭遇的老虎甚是厉害。
“若非我家爷身手敏捷,有功夫在身,只怕要被那老虎撕咬了。纵然如此,伤势也不轻,只是这冰天雪地的,除了草药又哪里有旁的药膏?”
这话说完,谭蓉的丫鬟小希便在旁笑了一声。
“我们家小姐这儿,什么样上好的药膏都有。”
谭蓉轻咳了一声,又在秋鹰投来的问询目光中,点了点头。
秋鹰连忙跪下,“还请小姐赠药一二,小人替我们家爷感激不尽。”
话音未落,谭蓉便将他叫了起来,又让小希拿了早就备好的几样药膏都给了他。
“不知这些药够不够,若是盛壮士还有旁的需求,你再过来。”
小厮秋鹰磕头道谢,只是走之前,又挠了挠头,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谭蓉见了,眨了眨眼,“怎么了?”
秋鹰说倒也没什么,他笑了笑,“只是我们家爷其实是个读书人,爷说他当不得英雄好汉、壮士的称呼,小姐也不必如此客气。”
他说完,规矩地行礼退下了。
谭蓉坐在房中的交椅上,手里抱着手炉,半晌没开口说话。
原来那人是个读书人,他还有功夫在身,应该是哪个世家的公子吧。
只是她从前对其他世家的事情,不甚是感兴趣,也没怎么出过远门,并不了解盛这个姓氏。
谭蓉抿了抿嘴,眼前却止不住浮现那人从山坡上走下来的样子。
他身姿高挑挺拔,似与长兄不相上下,便是受了伤,微弯了腰,也是一副玉树临风的样子。
谭蓉想着,贝齿轻轻咬了咬唇。
他的相貌,比母亲替她挑来的那些世家子弟的那些,可出众多了。
......
外间的风雪越发大了起来,谭蓉干脆今日不再回程,至于明日要不要回去,她还没有想好。
不想到了晚间,小厮秋鹰上门求见,道是那位盛先生亲自来道谢了。
谭蓉连忙整了衣衫见了他。
男人确实受了不轻的伤,唇下依旧发白,只是他仍神色温和,礼数周道,先同谭蓉行礼道了谢,便说了一句。
“此番突然遭遇大虫,受了些伤,若是明日便上路只怕是不能了,不知道能不能在贵田庄多留几日?”
谭蓉听了,当即点头应了,“盛先生安心住下,不必急着上路。”
她这般明确说了,不想男人嘴角挂了些笑意,浅浅地笑了一声
“谢姑娘的好意,只是姑娘到底是未出阁的人,我这般贸然住在姑娘的庄子上,着实不太好。”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
“在下并非孟浪之人,以为这般状况,最好让姑娘家中主持中馈的夫人知晓才好,免得平白生了闲话,殃及姑娘清誉。”
他突然有这般明确的要求,谭蓉愣了一下。
只是他话音落地,一双桃花眼微抬,眸中似有葡萄美酒一般的光泽,在谭蓉身上落了落。
谭蓉禁不住心下扑通乱跳起来,急忙含羞垂了垂头,想都没想便应了下来。
“先生放心,明日我便打发人告诉我家长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