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深地看了看柏霈文,然后,她慢慢地打开了册子的第一页。她的心一阵紧缩,眼前金星乱迸,昨夜睡得太少,竟如此心浮气躁,头晕目眩。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看着那第一页上的字迹:
爱妻章含烟遗稿
“怎样了?方小姐?”柏霈文催促着,“你没有不舒服吧?你在叹气吗?”
“哦,我有些累,我想我昨夜没有睡好。”方丝萦勉强地说,她想逃掉眼前这件工作。
“但是,你愿意为我念几段吧?”他固执地说。
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好吧,假若你一定要听。”
她低下头去,越过了这第一页,她从正文开始念起。这正文是用娟秀而细小的字迹,整齐地写在米色的、有玫瑰暗花的信笺上,再被细心而精致地装订了起来的。一上来,是一首极动人的小诗,她轻柔地念了起来:
记得那日花底相遇,
我问你心中有何希冀?
你向我轻轻私语:
“要你!要你!要你!”
记得那夜月色旖旎,
你问我心中有何秘密?
我向你悄悄私语:
“爱你!爱你!爱你!”
但是今夕何夕?
你我为何不交一语?
我不知你有何希冀,
你也不问我心底秘密,
只有杜鹃鸟在林中欷獻:
“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方丝萦轻轻地抬起头来,看了看柏霈文。他仰躺在那儿,双手手指交叉着放在头底下,那对失明的眸子大大地瞪着,脸色是严肃的、深沉的、全神贯注的。方丝萦心底的痛楚在扩大,扩大……变成一股强大的压力,压迫着她的神经,这工作对于她是残忍而痛苦的。两滴泪沿着她的面颊滚下来,她悄悄地拭去了它。再念下去的时候,她的声音颤抖:
我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日子,那个酷热的下午,我站在那晒茶叶的广场上,用蓝布包着头,用蓝布包着手和脚,站在那儿,看着那些茶叶在我眼前浮动。那时候,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呢?没有梦,没有诗,没有幻想中的王子,我贫乏,我孤独,我就像一粒晒干了的茶叶,早已失去了青翠的色泽。可是,就在那个下午,那个被太阳晒得发烫的下午,我的一生完全转变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念不下去了,最起码,是不愿意念下去了。她停住了,抬起头来,她呆呆地看着柏霈文,柏霈文的身子动了动,他的脸转向她。
“怎么了?”他问。
她陡地站了起来,把那本册子抛在床上,她颤声地,激动地说:“对不起,柏先生,我不能为你继续念下去了,我很疲倦,我想去休息一下。”
说完,她不管柏霈文的反应和感想如何,就径直地走向门边,打开房门,她迅速地走出去,反手关上了门,背靠在门上,她闭上眼睛,站了好一会儿,心里却像一锅煮沸了的水,在那儿翻滚不已。好半天,她睁开了眼睛,却猛地大吃了一惊,在她面前,老尤正静静地站着,注视着她。
“哦!”她惊呼了一声,“你做什么,老尤?你吓了我一跳!”
老尤对她弯了弯腰,他的态度恭敬得出奇。
“对不起,”他说,他手里握着一张纸,“有一封电报,我要拿进去给先生。”
“噢,”她慌忙让开,一面说,“你念给他听吗?”
“是的,”老尤说,敏锐地望着她,“或者方小姐拿进去念给他听吧。”
“哦,不。”方丝萦向楼下走去,“你去吧。”她说着,很快地下了楼,她不喜欢老尤看她的那份眼光,她觉得颇不自在。老尤,那是个厉害的角色,他对她有怎样的看法和评价呢?
午后,方丝萦决定还是去学校,她发现没有亭亭在她身边,柏宅对她就充满了某种无形的压力,使她的每根神经都像拉紧了的弦,再施一点儿力量就会断掉。她去了学校,才上了两节课,柏宅就打电话来找她,她拿起听筒,对方竟是柏霈文。
“方小姐?”他问,有些急迫。
“是的。”
“哦,”他松了口气,“我以为你……”
“怎样?”
“哦,算了。”他的声音中恢复了生气,是什么因素使他的语气中带着那么浓重的兴奋?“只是,下午早点回来,好吗?”
“我会和亭亭一起回来。有——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没什么,”
挂上了电话,方丝萦心中好迷糊,好混乱,好忐忑。柏霈文在搞什么鬼吗?听他那语气,好像担心她是离家出走或不告而别了。但是,即使她是不告而别了,对他是件很重要的事吗?她坐在办公桌后面,瞪视着面前的练习本,她批改不下去了。那些字迹全在她眼前浮动,游移……浮动,游移……浮动,游移……最后,都变成了那首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