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痛吗?我给你揉揉好吗?”
“不要,”云楼捉住了她的手,喉中梗着一个硬块,语音是模糊的,“我想听你唱歌,唱那支《我怎能离开你》。”
于是,她开始唱了,坐在床边,她低低地、温柔地、反复地唱着那支歌: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
愿今生长相守,
在一处永绸缪,
除了你还有谁?
和我为偶!
……
噢!涵妮,涵妮,他闭着眼睛,心里在呼喊着:这歌词是为我而写的,每一句话,都正是我要告诉你的!信任我!涵妮!等待我!涵妮!当明天你发现我走了之后,别哭啊,涵妮,别伤心啊,涵妮,别胡思乱想啊,涵妮,我会回来的,我必定会回来的!但愿母亲没事!但愿我很快就能回来!但愿再看到你的时候,你没有消瘦,没有苍白!但愿……哦,但愿!
我怎能离开你,
我怎能将你弃,
你常在我心头,
信我莫疑!
……
涵妮仍然在反复地低唱着,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后,当她看到他阖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她以为他睡着了。她轻轻地站起身来,俯身看他,帮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俯下头来,在他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低声地说:
“好好睡啊!云楼!做一个甜甜的梦啊,云楼,明天头就不痛了,再见啊!云楼!”
她走了。他听着她细碎的脚步声移向门口,突然间,他觉得如同万箭钻心,心中掠过一阵剧痛,倒好像她这样一走,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极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她回来的冲动。然后,他听到她在门外,细声细气地呼唤洁儿出去,再然后,她帮他熄灭了电灯,关上了门,一切都岑寂了。
他睁开眼睛来,瞪视着黑暗的夜空,他就这样躺着,好半天一动都不动,直到有人轻叩着房门,他才跳了起来。扭亮了电灯,开了门,杨子明夫妇正站在门口,杨子明立即递上了飞机票,说:“你的机票,明天八点钟起飞,机位都给人预订了,好不容易才弄到这张机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护照都在吧?”
他凄苦地点了点头,喑哑地说:
“谢谢你,杨伯伯,这么晚了,让你为我跑。”
“我路过邮政总局,已经代你拍了一份电报回去,告诉你家里明天的飞机班次,让你母亲也早点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他原想说假如她还有知觉的话,“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东西,随身带几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分的东西就留在这儿吧,反正你还要回来的。”
“我知道,”云楼低低地说,“其实没什么可带的,衣服家里都还有。”抬起眼睛来,他哀苦不胜地凝望着杨氏夫妇,觉得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说:“杨伯伯,杨伯母,我这次回去,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会逗留多久,假如运气好,妈妈的病很快就能痊愈,我自然尽快赶回来,万一事与愿违,”他哽塞地说,“我就不知道会拖到哪一天……”
“别太悲观,云楼,”杨子明安慰地说,“吉人天相,你母亲的样子,不像是会遭遇不幸的,说不定你赶去已经没事了。”
“反正,我说不出我心里的感觉,”云楼昏乱地说,“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总之,我想你们了解,关于涵妮,我总觉得我不该这样不告而别,明天她发现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么样子……”
“现在,你先把涵妮搁在一边吧,”雅筠说,“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后的局面是很难办的,但是,我会慢慢地向她解释,明天你走之后,我预备守在她房里,等她醒来,就缓和地告诉她,你回去两三天就来,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于怎样。”
“为什么不能坦白告诉她呢?”云楼懊丧地说,“我该坦白告诉她的,她会了解我的不得已。”
“能不能了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地说,“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了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经和身体不能接受这件事。而且,云楼,人生最苦的,莫过于离别前的那段时间。如果你坦白告诉她了,从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过去。”
云楼垂下了头,他知道雅筠的深思熟虑是对的,他只是抛不开涵妮而已。抛不开这份牵挂,抛不开这份担忧,抛不开这份刻骨铭心的深情。
“好了,云楼,”杨子明说,“你大概地收拾一下东西,也早点睡吧,多少总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后恐怕会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给我们吧,总是我们的女儿,我们不会不疼的。”
“我知道。”云楼苦涩地说。睡,今夜还能睡吗?一方面是对涵妮牵肠挂肚的离别之苦,一方面是母病垂危的切肤之痛。睡,怎能睡呢?
这是最漫长的一夜,这也是最短暂的一夜。云楼好几次打开房门,凝望着走廊里涵妮的房间,多少欲诉的言语,多少内心深处的叮咛,却只能这样偷偷地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仁立窗前。遥望云天,恨不得插翅飞回香港,“父母在,不远游。”他到这时才能体会这句话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怀胎,三年哺乳,母亲啊,母亲!
黎明终于来临了,一清早,雅筠就起身了,叮吁厨房里给云楼准备早餐。云楼的随身行李,只有一个小旅行袋。他房内的东西完全没有动,那些画幅,依旧散乱地堆积着,大部分都是涵妮画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画像,早就挂在涵妮的卧室里了。在画桌上,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轻松地写着:
涵妮,在我回来之前,请帮我把那些画整理一下,好吗?别让它积上灰尘啊!
我会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分分秒秒想你!
楼
给涵妮一点工作做做,会让她稍减离别之苦,他想。把纸条压在书桌上的镇尺底下,他下了楼。杨子明和雅筠都在楼下了,雅筠想勉强他吃一点东西,但是他面对着那份丰富的早餐,却一点食欲也没有。推开了饭碗,他站起身来,满眼含着泪水。
“杨伯伯,杨伯母……”他艰难地开了口。
“不用说了,我都了解,”雅筠说,“你多少吃一点吧!”
“我实在吃不下。”他抬头看了看楼上,“涵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