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考上大学!忆湄。你穷苦、孤独、无依,所以,能力和学识对于你比什么都重要,人生是很现实的,你懂吗?忆湄?”
我望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我懂了,懂的比他告诉我的还要多。是的,我穷苦、孤独、无依,所以我更要充实自己,更要在这芸芸众生中谋一席之地!我回转头,缓缓地走进室内,跨上楼梯,沉思地向我自己的房间走去。推开房门,我愣住了,罗太太正站在我的房内,仰视着墙上那张我和妈妈爸爸同摄的全家福。她的头发整齐地梳着髻,一件白色长裙飘然地披挂在她瘦骨支离的身子上,微仰的头和定定的眼神,有棱角的尖下巴和秀气的颈项……整个的人和姿态,都像一座蜡像馆陈列的蜡像。
我走进屋内,关上房门。我的关门声惊动了她,回过头来,她呆呆地望着我,有如我是个突然撞入的陌生人。
“罗伯母。”我对她点头,微笑。
她继续凝视我,默然不语,我走到她身边,也望了望那张照片,解释地说:
“这张照片是我六岁那年照的。你看我的样子多滑稽,是不是?妈妈常说我小的时候长得像只猫,有一张猫脸,就是没胡子。”
我笑了,但是她没有笑。她盯着我,忽然间,她用手捧起了我的脸,拂开我额前的短发,仔细地注视我。她那对又大又黑的眸子那样深沉,那样美丽,她的神情那么落寞而萧索,我被她的目光所震慑了。她对我审视得很细心,也很温柔,就如同以前罗教授曾审视我的一般。然后,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低低地,喃喃地,自语着说:
“皑皑。”
“皑皑?”我疑惑地问,“您要皑皑来吗?罗伯母?”
“不。”她轻声说,牵住我的手,走到床边坐下,让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又是一声叹息,幽幽地说:“六岁的时候,你过得很快乐吗?你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
“哦,我记不清了,他戴眼镜,是个中学教员,妈妈说他是个老实人,是个书呆子。我想,他一定很好很好。”
她抚摸我的手臂:
“他怎么死的呢?”
“肺病。”我轻声说,“我们太穷了。”
她似乎颤栗了一下,把我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你们一直很穷吗?”
“是的,”我说,“要不然,妈妈或者不会死得那么快,最起码,可以多拖两三年,假如能用镭锭治疗,再开一次刀,或者送到美国去。但是,我们太穷了。”
她颤栗得更厉害了,由于她太重地拉着我,我就身不由主地弯下身子,干脆坐在地板上,依偎在她膝前,仰视着她。在这一瞬间,我觉得和她之间的生疏感消除了不少,竟然“几乎”觉得我们在逐渐亲切起来。她又拂开我的头发看我,颤抖着嘴唇说:
“可是,你好像——”她眉梢轻蹙,眼睛里有着困惑和不解,“很快乐,你的性格并不忧愁。”
“是的,我从小就不忧愁,妈妈叫我忘忧草。”
“忘——忧——草。”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你妈妈呢?她也不忧愁吗?”
“不,”我叹息,“也常常忧愁,但她总是面对现实,她是个很强的女人。”
她不说话了,呆呆地望着我,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层朦胧的薄雾,接着,薄雾凝聚,而泪光莹然了。我骇异地跳起来,生怕她又像上次那样发病。但,她拍了拍我的手,柔弱而温和地说:
“你不要怕我。”
“不。”我不知所云地说。
“我——”她轻轻地说,“不会伤害你。”
“不!”我虚弱地重复了一句。
“她是个好人,”她说,怕我听不懂,她又加了一句,“我是说你的母亲。”一滴泪滴在我的手上,她不胜哽咽地说,“她是个好人,那么好……”又是一滴泪坠落了下来,我震惊地喊:
“罗伯母!你别伤心!”
“我不是伤心,”她神思恍惚地说,“有‘心’的人才会伤‘心’没有‘心’的人从何伤‘心’?我是个没有‘心’的人!我不会伤心,你懂吗?我不会伤心!”
一连串的泪珠跌落而击碎了。
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完了!她一定又发病了,为什么每次她在我面前就要发病?是我身上有什么足以刺激人的东西吗?她瞪视着我,继续着她的呓语:
“并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心,这世界上有一大部分人是没有心的,还有一部分人没有灵魂,我最糟糕,因为我又没有心又没有灵魂,我只有躯壳……一个无用的、可憎的躯壳……”
我瞠目结舌,正在心慌意乱之际,房门猛地开了,罗教授乱草似的头颅伸了进来,我得救地喊:
“罗教授!”
罗教授大踏步地跨进来了,一眼看到正在垂泪的罗太太,他似乎比我更心慌意乱,他抓住了罗太太的肩膀,轻轻地摇撼着她,一迭连声地说: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哦!”罗太太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把头倚在罗教授的胸膛上,宁静而柔弱地说,“什么事都没有,我在和忆湄谈话。”
“是吗?”罗教授问,挽着罗太太,轻抚着她的肩膀,像个溺爱的父亲在安慰他撒娇的小女儿。“但是,为什么要流泪呢?”他的声音那么温柔,温柔得可以滴得出水来。“为什么呢?”他猛地抬头望着我,声音突然地粗鲁了:“你说了些什么?忆湄?”
“我?”我愕然,“我没说什么。”
“你一定说了什么!”罗教授跋扈地说。
“噢!”罗太太叹息地说,“你别对忆湄那么凶,她——是个好女孩。”
“哦,哦,”罗教授忙乱地应着,“我不对她凶,她是个好女孩。”
“你对她太凶了,”罗太太又是一声叹息,“你要好好地待她,毅,好好地待她!”她把头仆在罗教授胸前,哭泣了起来。
“哦,哦,”罗教授手忙脚乱,“你别哭,雅筑,你别哭,我不对她凶,你看,我对她那么好。”
罗太太收住了眼泪,罗教授试着把她牵起来,揽住她走出了我的房间。我站在房子当中,目送他们依偎着走出去,心底恍惚迷离,他们的影子消失了,我仍然愣愣地站着。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感到自己正被一些难以描述的东西所包围着,那东西正像从窗口涌进的暮色一般:混沌、朦胧、模糊,而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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