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慢你的速度!重心放匀,如果两脚分驰,就赶快抬起一只脚来……”
天知道我如何“减低速度”,又如何“放匀重心”?不过,我不想摔跤,出于一种防御的本能,我尽量去维持身体的平衡,举着双臂,胡乱地划着空气(我可怜的手!它大概渴望能帮助我那不听指挥的脚),可是,我的努力仍然是白费了,我听到皓皓的一声高呼:
“小心!忆湄!你要冲到水泥地外面去了!试着用脚尖的两个轮子!左脚提起来!嗨!忆湄,小心……哦,天哪!”
随着他的呼喊,我这只控制失灵的火车头,早已冲离了水泥地面,糟是糟在才下过雨,水泥地外,正有个积满了雨水的泥潭,我向任何一个方向冲都好一点,我却不偏不倚地冲向了这个泥潭。就在皓皓那声“天哪”的同时,我连是怎么回事都没弄清楚,只听到“噗突”的一声水响,就发现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在水潭的正中了。两只手朝后插在水潭的泥泞里,穿着溜冰鞋的双脚惊人地伸展在水面。
皓皓赶了过来,弯着腰看我,他的眉梢挑得好高好高,我相信我的眉梢也挑得同样的高。他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我相信我的眼睛也瞪得同样的圆和大。我们就这样相对注视,彼此挑眉瞪眼。接着,他就纵声大笑了起来,他笑得那样开心,使我怀疑他是把一生的笑集中在这一次里来笑了。他的笑声还没有停,我看到有人大踏步地对我们走了过来,我抬起头,是罗教授!他俯视着我,高大的身形像一座山,把阳光都遮住了,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从乱草似的毛发中射出来,稀奇地瞪着我。他一定以为他的视觉有了毛病,因为他用手揉了揉眼睛,把眼眶张得更大了一些,再仔细地看了我一遍——从我的头发到我的脚尖,全都看到了,喉咙叽哩咕噜地发出一连串听不清楚的诅咒。然后,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
“唔,忆湄,我不认为你这样坐在水潭中会是件很舒服的事。”
“嗯,”我不住地点着头,喃喃地说,“确实。我也不认为这是件舒服的事。”
“而且——也颇不雅观。”他蹙眉,摇着他巨大的头颅。
“确实——颇不雅观。”我说,一个劲儿地点头。
“好,”他停止摇头,摆出一副研究问题的面孔来,“那么,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哦,我——”我张大眼睛,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沬,举了举我穿着溜冰鞋的脚,说,“唔,是这样,假若你的鞋子底下装上几个滑溜溜的轮子,就很容易——造成这种局面。”
他的眉毛蹙得更紧了,微侧着头,他凝视了我的脚好几秒钟,终于点了一下头,似乎接受了我的理由。用手揉揉鼻子,他忍耐地问:
“那么,你预备在这水潭中再坐多久?”
“哦,”我用舌头润润嘴唇,“实在一秒钟都不想坐了——假如你肯拉我一把的话。”
“好吧!”他慷慨地说,向我伸出一只手来,“把你的手给我!”
我费力地从泥泞中拔出一只手来,当然,这只满布污泥的手是相当“漂亮”的,他望着我这只手瞪眼睛,我想,他一定十分懊悔他的“慷慨”。但,他仍然勇敢地来救我了。一把抓住我的手(天哪,他那只巨灵之掌是那么有力和可怕!)他用力一拉,我的身子腾空而起,水淋淋的裙子在空中洒下不少水点。我的手臂几乎被拉得脱臼,痛得我直咧嘴。可是,接着,我就发现情况不大对,一经脱离水潭,而我习惯性地用脚去支持体重时,才发现那两只要命的溜冰鞋仍然在我脚上。我的脚刚接触地面,那几个该死的轮子就又开始发疯地旋转,我无法控制地向前滑去,冲过罗教授身边,如箭离弦般“射”了出去。我听到罗教授大出意外的咆哮的诅咒:
“这这这这——算什么鬼花样?”
同时,一直采取旁观态度的皓皓爆发了一场可惊的大笑。我就在他们父子二人一个的诅咒声中,一个的大笑声里,手舞足蹈地横冲直撞。我再也顾不得罗教授的观感,只能用全力去维持身体的平衡,因为,我实在不愿再表演一幕摔跤。但,就在我惊险万状的“冲刺”中,有人推开饭厅的玻璃门,走下了台阶,我眼花缭乱,大叫着说:
“当心,我——来了!”
说完,就“砰”然一声,撞进了那人的怀里,那人出于本能,一把捉住了我,我定睛细看,是徐中枬!他正痛得蹙眉咧嘴,用一只手揉着肩膀,呻吟着说:
“天哪!忆湄,你是火箭炮吗?”
我趁势在台阶上坐了下去,第一件事,是把那害人的鞋子解了下来。皓皓向我走过来了,他已经收住了笑,可是,难以控制的笑意仍旧布满在他的脸上。俯下头,他审视着我,那可恶的嘲谑的眼神!我怒气冲冲地把一双溜冰鞋对他砸过去,愤愤地说:
“你很开心吧?罗先生?我想,你对于捉弄我很感兴趣,是不是?嗯?”
他继续注视我,笑意逐渐从他脸上消失了。那对漂亮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我,闪烁着一种特殊的光芒。弯下腰,他收拾起地下的溜冰鞋,对我安安静静地说:
“忆湄,你已经抓住溜冰的诀窍了,你今天短短几分钟里所学会的,比别人学了很久的都强了。”他深深地凝视我,顿了顿,又说,“聪明点,忆湄,别狗咬吕洞宾!”说完,他跨上了台阶,准备离去。我呆呆地坐在那儿,泥污的手埋在我泥污的裙子里,眼睛瞪着前方,莫名其妙地发起愣来。
“皓皓!站住!”
猛然间,一声大吼使我一震,我抬起眼睛,罗教授正气势汹汹地大踏步地跨了过来。
“干什么?爸爸?”皓皓从台阶顶端回过头来,用一副挑战的神情望着他的父亲,“我又拔了您的虎须吗?”
“我向你警告,皓皓!”罗教授吼着说,“你在外面胡闹我不管,你在家里——给我放安分点儿!”
“我怎么不安分了?爸爸?”皓皓问,那对酷似他父亲的眼睛是任性而不驯的。“你不愿我教忆湄溜冰吗?”他望了我一眼,眼睛里又恢复了他惯常的嘲谑的味儿,我不知他是在嘲谑我,还是嘲谑他的父亲。一个微笑飘过他的嘴边,他慢条斯理地说,“不过,爸爸,我高兴你终于发现了一个你所欣赏的女孩子了!”
说完,他不再回顾,就推开玻璃门走进了饭厅。这儿罗教授像座喷了一半的火山,兀自站在那儿“冒烟”,鼻子里不住地出着气,喉咙里也不停地叽哩咕噜地咒骂。好半天,他忽然发现了坐在台阶上的我,那未喷完的一半火就全对我喷了过来,他指着我的鼻子,暴跳着说:
“好!忆湄!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愕然地瞪着他,天知道!我才不懂他是什么意思呢?他不等我答复,又叫着说:
“我告诉你,忆湄,除了书本,你不许对任何东西有兴趣!你住在我家里,就要听我安排!否则……”
他的话没讲完,就咽了回去,在喉咙里化为一声模糊的咒语,然后,他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怒气未息地走进他的书房里去了。
我坐在台阶上,胳膊支在膝上,双手托着下巴,怔怔地凝视着暮色渐浓的花园。有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侧过头去,是徐中枬,他正和我一样坐在台阶上。
“好了,”他说,“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摊了摊手。
“就像你所看到的。”
他注视我,微笑了起来。
“忆湄,你猜你像什么?”
“像什么?”
“马戏班里的小丑!”
“噢!”我轻呼了一声,看看自己泥泞的手,相信这手上的污泥涂到脸上去的一定不少,从台阶上跳了起来,提着湿漉漉的裙子,我说:“我要赶快去刷洗一番!”走上了两级台阶,我又站住了,回头说:“中枬,你认为大学是不是必须应该念的?”
“怎么?”
“我——”我咬咬嘴唇,“我不想考大学了。”
“为什么?”他盯着我。
“我想离开这儿。”我轻轻地说。
中枬走上来,站在我面前,把他的手压在我的肩膀上,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