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一吵,惊动了客厅里的三位男士,大家都涌到访竹门口来,七嘴八舌地问:

“怎么了?又怎么了?”

访竹惊奇地看访萍,想不到在这家庭里,自己还有一票。她干脆翻身起床,走到客厅里去,反正大家都不能睡,反正天都快亮了。她早已哭得舌燥唇干,她倒了一杯水,在沙发中坐下,大家也都跟进客厅里来。她喝了口水,抬眼望每一个人。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她说。

“我们也爱你呀!”明霞说。

“可是,”她清楚地说,“我更爱顾飞帆!成全我们,是你们的恩惠,拆散我们,以后,大家都要在愁云惨雾中过日子。何苦?爸爸妈妈,何苦?”

大家怔了怔,醉山先开口:

“访竹,如果婚后三个月,他就遗弃了你,或者休妻再娶,你怎么办?你能担保,那时候,我们就不会在愁云惨雾中过日子?”

“哦!”访竹锐利地看了亚沛一眼,“看样子,有人已经报告过他的婚姻史了。可是,你们真正完全了解这经过吗?”

“你又真正完全了解这经过吗?”醉山逼视着她,“你所有的资料,是从顾飞帆那儿得到的吧!他既然在追求你,他一定有个很合理很令人同情的故事!我想都想得出来,三次婚姻,三个故事,可能个个都有情不得已之处!他这种男人,既然能骗到那么多女人,包括我那个聪明细腻的女儿纪访竹,他当然不是一个等闲人物!他的故事很动人吧?可以写小说吧?”

访竹怔住了,瞪视着父亲,她知道,那枪管下的婚姻,醉酒中的公证……都不必去说它了。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说出来也是自找没趣。她垂下头,无助地看着地下。访萍却及时开了口:

“爸爸,那些事情根本不重要!”

“什么事情不重要?”醉山问。

“顾飞帆的过去!”访萍有力地回答,“他的过去根本不重要!他离过一百次婚也罢,一千次婚也罢,那都是他的历史,你们又不是要把访竹嫁给过去的顾飞帆,而是嫁给未来的!依我看,顾飞帆有他的优点……”

“访萍!”醉山皱紧眉头,“没有人征求你的意见!你最好闭嘴!每个人的现在都是由过去堆积而成,怎能不追究他的过去?大家都不追究过去的事,法律也不需要了,监狱也不需要了……”

纪醉山的议论只发了一半,门铃忽然急促地响了起来,大家都吃了一惊,醉山抬起头来,才发现天都亮了,黎明的曙色染在玻璃窗上,透出了朦胧的乳白色。是送牛奶的人吧!他每次把牛奶放在门口时都要按两下门铃。访槐走到大门前去打开门,立即,他吓了一跳,门外,赫然是那去而复返的顾飞帆!

访槐想立刻关上门,但,飞帆伸出脚来,很快地抵住了门,他无法关门了。飞帆推开房门,大踏步地跨进来,一眼看到客厅里人影绰绰,他点点头说:

“很好,你们都没有散!”

“你又跑来干什么?”醉山问。

飞帆看了他一眼,就掉头去看访竹,访竹那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面颊已向他说出了一切。但是,看到他进来,她那漆黑的眼珠就闪耀起光彩来。她注视着他,没有开口,没有移动,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我在街上走了一夜。”他望着大家,说,“我想,你们也谈了一夜。我一面走,一面在想着我们的问题,我和访竹的问题,也是我和你们纪家的问题。我一直走一直走,也一直想一直想,然后,我觉得,我必须回来,把我的想法、看法、和我的立场告诉你们。我不能这样糊糊涂涂一走了之,所以,我又回来了!”

“我们并不需要你的想法和看法!也不需要你回来!”明霞说。

“你们需要的!”飞帆深深地看了明霞一眼,“因为你们爱访竹,你们不想失去她。我走了,你们也就失去她了,永远失去她了!”他转头凝视访竹,两人的目光立即交织在一起,似乎在电光石火间,迸射着火花。他们彼此痴痴凝望,不交一语,那默契,那热情、那了解、那渴望……都在彼此眼底,尽诉无遗。这眼光使醉山夫妇都看呆了。

飞帆终于把眼光从访竹身上移开,再望向大家。

“我刚刚走了,因为我很自卑,”他继续说,“你们是个好家庭,一个高尚的、快乐的家庭,是我的出现,破坏了这家庭的美好,所以,我走了。我当时想,我会永远走了,把访竹还给你们……我想,我会再做一次逃兵,去印度、去非洲、去爱斯基摩,去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

访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

“可是,我回来了,为了告诉你们,我不能走!为了告诉访竹,我这一生,做错过许多事,失去过很多东西,也放弃过很多东西,但是……这次,我不能失去,不能放弃!我要访竹。”

访竹满眼泪水,满脸光彩。明霞瞪着她,天哪,从没看过她如此美丽,如此光华夺目!

醉山紧盯着飞帆。

“你说得很简单,”他说,“你认为只要你不放弃,你就能得到她?”

“是的。”飞帆肯定地说,挺了挺背脊,眼光固执而狂热。“你们否决我,只有一个理由,你们轻视我的过去……”

“还有一个理由,”醉山说,“我们也不相信你的未来!”

飞帆点了点头。

“还好,我并不需要娶你们全体!我只要访竹!纪伯伯,”他凝视醉山,“你很顽固,你相信你自己的判断力,你心中有一个法庭,你判了我的罪。我不怪你,易地而言,我可能也一样,如果我有女儿,我也不会愿意她嫁给一个离过三次婚的男人!可是,纪伯伯,你没有选择,你必须接纳我!”

“为什么?”醉山恼怒地问,色厉而内荏。他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蠢动。

“因为你爱访竹。你舍不得让她痛苦一生,你舍不得让她憔悴下去,消瘦下去,你也舍不得她每天以泪洗面,度日如年。你更受不了,她将来会恨你怨你!”

“你这么有把握?”醉山扫了访竹一眼:老天,这家伙说的是实话!访竹那痴痴凝视,已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她可以没有这世界,却不能没有这个人——顾飞帆。

“是的,我有把握!”飞帆走了过去,伸手给访竹,访竹立刻紧紧地握住了他,握得好紧好紧,似乎生怕一松手,他就会飞到爱斯基摩去了。“纪伯伯,纪伯母,”他继续说,“我知道我不好,我不够好,对我的过去,我根本不愿解释,统统都是我错!我在你们心中,配不上访竹。但是,我们相爱了!我从没有渴望一样东西,像我渴望拥有访竹这么强烈。我用最坦白最简单的话告诉你们,我爱她,我要她,你们答应,我衷心感激,你们不答应,我带她私奔!”

“什么?”明霞轻呼,“你简直是蛮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