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连几日,她的知觉都在沉睡,每日生活的、移动的,只是她的躯体,她的心灵飘浮于一个恍惚的境界里。好几天之后,她才从这种情况中醒觉过来,而一经醒觉,她就觉得自己像是已经经过了一段长长的冬眠,现在苏醒了,复活了,又有了生机和期盼的情绪。她在每间房间中绕着步子,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呼吸着一种完全崭新的、带着某种紧张与刺激的空气。她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在潜意识中等待着,等待一些她自己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伯南冷眼看着她,这是一个他完全不能了解的小妇人,五年前,她用一种哀愁的、凄苦的、无告的柔弱把他折倒了,竟使他发狂般地想得到她,占有她,把她拥抱在他男性的怀抱里。可是,没有多久,他就感到像是受骗了,她的哀愁无告对他失去了刺激性,而且,一个妻子不是一个精工雕刻的艺术品,要人来费神研究、欣赏和了解。她竟是个全然不懂现实,不会生活的女人,终日只是凝思独坐,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她身上连一丝一毫的热气都没有!”他喃喃地诅咒,“她哪里是人,根本是个影子!”
看到她突然有了某种改变,看到她喜欢来来往往踱步,看到她脸上会忽然涌上一阵红晕,他感到有份不耐烦的诧异,谁知道这个人是怎么了?当初娶她的时候,真该研究一下她的家族血统,是不是有过疯狂或白痴的病例?
“我看你需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他瞪着她说。
“我?”她愕然地注视他,“为什么?”
“你完全不正常!你的脑子一定有毛病!”
她倚窗而立,用种古怪的眼光望着他,他不喜欢这种眼光,带着抹令人费解的微笑。
“你也不能完全代表正常呀!”???
他有些惊讶,何时她学会辩嘴了?但是,别跟她认真吧,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今晚我不在家吃饭,明天晚上胡经理请客,你别再临阵脱逃,人家请的是先生和夫人一起!知道吗?”
“为什么你要带我一起去呢?伯南?你明知道我不会应酬,为什么还一定要我去?”
为什么?伯南自己并没有好好分析过。珮青不是个美女,又不善于谈话。但是,他很早就发现她有种吸引人的本能,尤其是男人。她的柔弱和羞涩就是她的本钱——一如当初她吸引他似的。好的妻子是丈夫的大帮手,假如她能聪明一点!
“你该学习!世界上的名人都有一个能干的妻子,如果你学得聪明懂事一些,对我的事业就可以帮助很多,例如孟老头,你为什么不到他家里多跑跑,拜他做干爹,让他帮我在上面说说话!”
珮青咬住了嘴唇,她的眼光定定地停在他的脸上,一层困惑和迷惘染上了她的眼睛,她轻声地说:“哦,我懂了。”
“懂了,是吗?”伯南沾沾自喜地,“你早就该懂了!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得学聪明一点!”
珮青垂下了头,她不想说什么,望着窗外,花园里花木扶疏,一对黄蝴蝶在蔷薇丛中飞来飞去。这不该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哦!树木茁长,蓝天澄碧,白云悠然,这世界多少该留下一些不泯灭的灵性。
伯南上班去了,珮青仍然站在那儿,用手托着下巴沉思。每次对伯南多认识一些,她就觉得自己瑟缩得更深一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时会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还遥远。但是,她不再有受伤的感觉,长时期的相处,没有给人带来了解,反而带来感情的麻木。
室内仍然那样静,针掉在地下都可以听出来。她久已习惯于安静,反而不习惯伯南的声音。静静的,静静的,就这样静下去吧!她可以捕捉许许多多飘浮的思绪。
电话铃蓦地响了起来,在安静中显得特别惊人,珮青吓了一跳,走过去,她拿起了听筒,伯南又有什么新鲜花样了?
“喂!”对方的声音低而沉,“是你吧?”
她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浑身的肌肉都紧张了。她的声音颤抖而不稳定:
“是的,我是珮青。”
“我告诉你,我在你家门口的电话亭里,我看到他出去的。”顿了顿,他的语气急促,“我能见你吗?”
“我——”她的手心发冷,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我用我最大的努力克制过,”他的语气更加迫切,“我必须见你!你出来好吗?我的车子就在巷口。”
她握着听筒,不能说话。
“喂喂!”对方喊,“你听到我了吗?”
“是的。”她轻轻地说。
“我只想和你谈谈,你懂吗?请你!我在车里等你,如果你不出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电话挂断了,她放下了听筒,愣愣地站着。为什么她的心跳得那样迅速?为什么她的血液奔流得那样疯狂?为什么她控制不住脑子里的狂喜?为什么她有不顾一切的冲动?回过身子,她一眼看到默默地站在那儿的老吴妈,正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她。
“快!”她急急地说,“吴妈!给我那件紫风衣!”
“哦,小姐,”吴妈在围裙上搓搓手,“你要做什么呀?”
“我要出去!马上要出去!我可能不回来吃饭!”
“小姐……”老吴妈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就到卧室里去取来了风衣。珮青随便地拢了拢头发,穿上风衣,立即毫无耽误地走出了大门。迎着门外扑面而来的秋风和寒意,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有股焚烧般的热力,涨满在她的胸腔里。
梦轩的车子停在巷口,他的眼睛焦灼地集中在车窗外面。看到了她,他一言不发地打开了驾驶座旁边的门,她钻了进去,坐在他的身边。两人四目相瞩,有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都只是静静地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然后,梦轩发动了车子,他的手颤抖地扶在驾驶盘上,血管从肌肉下面凸了出来,神经质地跳动着。
车子滑出了台北市区,向淡水的方向驶去。珮青靠在椅背上,凝望着车窗外飞驰的树木和原野。她没有问梦轩要带她到哪里去,也不关心要到哪里去,她的心脏仍然在不规律地狂跳着,有种模糊的犯罪感压迫着她,心头热烘烘地发着烧。而在犯罪感以外,那喜悦的、热烈的切盼及期待的情绪就像浪潮般在她胸头卷涌着。
车子穿过了淡水市区,沿着海边的公路向前行驶,海风猛烈地卷了过来,掠过车子,发出呼呼的响声。珮青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浅紫色的纱巾,把长发系在脑后,深深地迎着海风呼吸。海浪在沙滩和岩石间翻滚,卷起成千成万的白色浪花。
终于,车子停了下来,眼前是一个由岩石组成的、天然的拱门,大概是几千万年前,被海浪冲激而成的,由拱门望出去,大海浩浩瀚瀚,明波万顷。
“这里是哪儿?”珮青问。
“这地方就叫石门,因这一道天然的拱门而命名的。”梦轩说,熄了火,掉转头来望着珮青,“我们下车去走走吧!”
珮青下了车,海风扑面卷来,强劲而有力,那件紫色的风衣下摆被风所鼓满,飞舞了起来,她的纱巾在风中飘荡。梦轩走过去,用手揽住了她的腰。
“不冷吧?”他低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