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语

“山东。”

怪不得他有那么结实的身体!我思索着说:

“他为什么愿意在这荒僻的地方待这么久呢?鹃姨,我猜他一定受过什么打击,例如失恋,就逃避到乡下来,为了治愈他的创伤。或者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我灵机一动说,“或者他犯了什么法,就在这儿躲起来……”

鹃姨噗哧一笑,用手摸摸我的头说:

“小堇,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幻想力太丰富。告诉你,阿德是一个天下最单纯的人,单纯得没有一丝一毫人的欲望,因此他反而和人处不来,而宁可与花草为伍了。就这么简单,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这天夜里,我睡不着,倚窗而立,凝视着天光下的广场,我感到虽然下乡才一天,却好像已经好多天了。我又想起端平,他现在在做什么?手表上指着十点钟,在乡间,这时间好像已是深更半夜了,城市里现在正灯火辉煌,人们还在熙熙攘攘地追求欢乐呢!端平会不会正拥着一个女孩子,在舞厅里跳热门的扭扭舞?

我的思想正萦绕在端平和扭扭舞之中,忽然,破空传来一阵清越而悠扬的箫声,我心神一振。这袅袅绵绵的箫声那样清晰婉转,那样超俗雅致,把我满脑子的杂念胡思都涤清了。我感到心中一片空茫,除了倾听这箫声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3

不知不觉地,我下乡已经一星期了。

这天,我起了个绝早,时间才五点钟,窗外曙色朦胧。我提了一个篮子走出房间,想到花圃去采一些新鲜的花来插瓶。走进花园,园门是敞着的,我一眼就看到阿德正在工作,他采了大批的花,放在三轮板车上,看到了我,他愉快地说:

“早,小姐。”

“你在做什么?”我奇怪地问。

“运到高雄去呀!”

“卖吗?”我问。

“有固定的花房向我们订货,每天早上运去。”

“哦,你每天都起这么早吗?”我问。

“是的。”

“运到高雄要走多久?”

“一个多小时。”

惭愧,想必每天我起床的时间,他都早在高雄交货了。原来这板车是用来运花的。他望着我的篮子说:

“要花?”

“我想随便采一点。”

他递给我一束剑兰,说:“这花插瓶最漂亮。”

我把那束剑兰放在篮子里,然后走开去采了些玫瑰和一串红。阿德也继续他的工作。我采够了,挽着篮子走回到阿德旁边,望着他熟练地剪着花枝。忽然,我想起一件事,问:

“阿德,为什么昨天夜里没有吹箫?”

他看看我,笑笑:

“不为什么,”他说,“吹箫只是好玩而已,但也有条件。”

“条件?”我不解地问。

“别吹得太高亢,别吹得太凄凉,”他说,“还有,在无月无星的夜晚,别吹!”

“为什么?”他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花篮抱在怀里问。

“太高亢则不抑扬,太凄凉则流于诉怨,都失去吹箫的养情怡性的目的。至于月光下吹萧,我只是喜爱那种情致。张潮在论声那篇文章里说:春听鸟声,夏听蝉声,秋听虫声,冬听雪声,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方不虚此生耳。所以,月下才是该吹箫的时候。”

我凝视他那张方方正正的脸,和结实而多毛的手臂,未曾料到这外表粗犷的人也有细致的一面。

“你很奇怪。”我深思地望着他说。

“是吗?”他不经意似的说,把一大捆玫瑰花移到车上。又抬头望望我说,“你知道你这个样子像什么?”他指指我怀里的花篮。

“像什么?”

“一个卖花女!”

“哦?”我笑笑,从篮里拿出一枝玫瑰,举在手里学着卖花女的声音说,“要吗?先生?一块钱一朵!”

“好贵!”他耸耸鼻子,样子很滑稽,像一头大猩猩。“我这车上的一大捆,卖给花店才二十元呢!”

我笑了,突然想起刘大白那首《卖花女》的诗,我说:

“你知道刘大白的诗吗?”

“不知道。”

“有一首《卖花女》,我念给你听!”于是我念:

春寒料峭,

女郎窈窕,

一声叫破春城晓;

花儿真好,

价儿真巧,

春光贱卖凭人要!

东家嫌少,

西家嫌小,

楼头娇骂嫌迟了!

春风潦草,

花儿懊恼,

明朝又叹飘零草!

江南春早,

江南花好,

卖花声里春眠觉;

杏花红了,

梨花白了,

街头巷底声声叫。

浓妆也要,

淡妆也要,

金钱买得春多少。

买花人笑,

卖花人恼,

红颜一例和春老。

我念完了。我看到他抱着手臂站在车子旁边,静静地望着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领悟和感动,过了好久,他长长地透了口气说:

“一首好诗!好一句‘春光贱卖凭人要’!”他俯头看看车里堆着的花束,又看看我,看看我的花篮,摇摇头说,“‘红颜一例和春老’!太凄苦了!台湾,花不会跟着春天凋零的!”说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糟了!今天一定太迟了!”说着,他对我摆摆手,把板车抬出花圃,弄到广场上。我偎着篱笆门,目送他踏着车子走远了,才转身关上篱笆门。我的鞋子已被露水湿透了。

提着花篮,我缓缓地走进我的房间。才跨进房门,我就看到鹃姨正坐在我的床沿上凝思,我的棉被已折好了,想必是鹃姨折的,这使我脸红。鹃姨坐在那儿,沉思得那么出神,以致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她手中握着我的一件衬衫(我总是喜欢把换下的衣服乱扔),眼睛定定地望着那衬衣领上绣的小花。我站在门边,轻轻地嗨了一声,她迅速地抬起头来望着我,一瞬间,她那美丽的大眼睛中浮起一个困惑而迷离的表情,然后,她喃喃地说:

“小堇!”

我对她微笑。

“鹃姨,你在做什么?”我问,一面想走到她身边去,但她很快地举起一只手阻止我前进,说:

“站住,小堇,让我看看你!”

我站住,鹃姨以一对热烈的眼睛望着我,然后她轻轻地走近我,突然把我的头揽在她怀里,紧紧地拥了我一下说:

“哦,小堇,你长得这么好,如果你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不知怎么,我觉得她的声音中有些颤抖,我怜悯起她来了,可怜的鹃姨,她孤独得太久了。她到底只是一个平常的女人,在花与田地的乡间,她能得到多少慰藉呢?我用面颊摩擦她那浆得硬挺的粗布衣服,她身上有种使人亲切的肥皂香。我说:

“鹃姨,离开乡下,到台北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她用手抚摩我的头、我的脖子,然后放开我,对我笑笑。她的笑容看起来怪凄苦的,她摇摇头说:

“我不喜欢城市。”

说完,她拾起我要洗的衣服走向门口,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愉快地说:

“小堇,今天给你杀了只鸡,等下多吃几碗饭!”

我笑笑,鹃姨走了,我开始把花拿出来,忙着剪枝,插瓶。

中午时分,一个骑着摩托车的绿衣邮差从黄土路上飞驰而来,我正和鹃姨倚门而立,看阿德制伏一条突然发怒的公牛,那公牛险些把他掀倒在地上,但他终于捆住了它,那牛被绑在大柱子上,还不住地在地下踢足,嘴里冒着白沫子。邮差的车声把我们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了,鹃姨接过了信,看看封面,递给我说:

“小堇,是你的信!”

我一看封面,心就狂跳了起来,那是端平的字迹,我抢过信封,把它贴在胸口,顾不得鹃姨怀疑的目光,也顾不得掩饰我的激动情绪。我冲进了我的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立即拆开了信封,倒在床上细看。

这是一封缠绵细腻的情书,一上来,他责备我的不告而别,说是“害苦了他”,然后他告诉我他怎样用一副乒乓球拍子贿赂小弟说出我的地址,他说找不到我,他于什么都无情无绪了,最后他写:

乡间有什么东西吸引你待那么久?赶快回台北来吧,我有一大堆计划等着你来实行,别让我望眼欲穿!

看完了信,我心中痒痒的,恨不得马上回台北。门外有人敲门,我慌忙把信塞到枕头底下,起来打开门,鹃姨含笑地站在门外说:“谁来的信?男朋友吗?”

我的脸发热,掩饰地说:

“不是。”

鹃姨也没有追问,只说:

“来吃饭吧!”

这天,我是食不知味了,那只特为我杀的鸡也淡然无味。整天我都心魂不定,神不守合。我想立即整装回台北,又觉得对此地有点茫然的依恋,不知道是鹃姨的寂寞使我无法遽别,还是花圃的花儿使我留恋,反正,我有些去留不定。晚上,我终于忍耐不住,对鹃姨说:

“鹃姨,我想明天回台北去了。”

鹃姨正在梳头,听到我的话,她的梳子猝然掉到地上。她愣了愣,拾起了梳子,转过身来望着我,呆呆地说:

“小堇,是鹃姨招待得不好吗?”

我大为不安,咬了咬嘴唇说:

“不是的,鹃姨,只是我有一点想家。”

鹃姨对我走过来,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眼睛并不望我,却直视着窗外,眼睛显得空空洞洞的。她用一种特殊的声调说:“小堇,你家里的人拥有了你二十年,你竟不能多分几天给我吗?小堇,伴着我生活很乏味是不是?明天让阿德陪你到高雄玩一天,大贝湖、西子湾……都蛮好玩的,只是多留几天吧。”

我抱住她的腰,紧紧地偎着她,叫着说:

“哦,鹃姨,我很爱这儿!我一定留下来,直到暑假过完!”

4

月光,好得使人无法入睡,整个广场清晰得如同白昼,那缕箫声若断若续地传来,撩人遐思。我悄悄地打开门,轻轻地溜到门外,我只穿了一件睡袍,脚上是从台北带来的绣花拖鞋。循着箫声,我向花圃走去,风吹在我裸露的手臂上,凉丝丝的,却使人分外清爽。

花圃的篱笆门半掩半阖,我闪身入内,跟踪着箫声向前走,猛然间,箫声戛然而止,我看到阿德正躺在一片金盏花边的草地上,用一对炯炯发亮的眸子盯着我。我站定,对他笑笑。他坐起身来,粗鲁地说:

“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黑漆漆的,不怕给蛇咬一口?”

“你不怕蛇,我为什么要怕蛇?”我说,想在草地上坐下去。

“别坐!草上都是露水!”他说。

“你能坐我也能坐!”我坐了下去,事实上,我的拖鞋早被露水浸透,睡袍的下摆也湿了一截。他拦住我,脱下了他的衬衫铺在地上,让我坐。我说:

“你不冷吗?”

他耸耸肩,算是答复。

我坐在他身边,从他手里拿过那支箫来,这是用一管竹子自制的,手工十分粗糙,没想到这样一根粗制滥造的箫竟能发出那么柔美的声音!我用手抱住膝,好奇地望着阿德那张黝黑而缺乏表情的脸,静静地说:

“阿德,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

“我的故事?”他愣愣地说,“我的什么故事?”

“你别瞒我,”我说,“你骗得了鹃姨,骗不了我,你为什么甘愿到这乡下来做一个花匠?好好的大学毕业生,你可以找到比这个好十倍的工作!到底为什么?一个女孩子吗?”

他望着我,眼光是研究性的,发生兴趣的。然后,他摇摇头说:

“什么都不为,没有女孩子,没有任何原因。”

“我不信。”

“不信?”他笑笑。“不信也得信,我只是喜欢花,喜欢植物,喜欢自然。我讨厌都市的百相,讨厌钻营谋求,讨厌勾心斗角!和花草在一起,使人变得简单,我就爱这种简单。”

我摇头。

“一般青年不是这样的,”我说,“如果你真如你说的原因,那么你太反常了。现在的人都是大学毕了业就想往国外跑,到纽约、到伦敦、到巴黎……到世界的繁荣中心去,没有人是像你这样往台湾的乡野里跑的。”

“你也是那些青年中的一个吗?”他在月光下审视我。月色把一切都涂成了银白色,我们在月光下可以彼此看得很清楚。“你的梦想也是出国?”

“出国未尝不是一条路,台湾地方小,人口越来越多,大学生多如过江之鲫,青年无法发展,自然就会往国外跑,何况欧美的物质文明毕竟是我们所向往的。不过,你要我为出国奔走、钻营,我是不干的,我只是想……”

“想什么?”他问,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结婚,生孩子。”不知是什么力量,使我坦率地说出了心底最不为人知的一份秘密。在阿德面前,我好像不需要伪装,可是在别人面前,我一定要把这可笑而平凡的念头藏起来,去说一些堂而皇之的出国大计划。“结婚,生孩子。”我重复了一遍,用手去拔地下的杂草。“和一个相爱的人共同生活,拥有一堆淘气的小娃娃,越淘气越好。”我笑了。“那么,生活在什么地方都一样,台湾也好,国外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