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梦 归人记

·第五个梦·

归人记

广楠的手扶在驾驶盘上,把车子缓缓地向前开动。他并不匆忙,由昆明来的班机要十一点钟才到,现在才刚刚过了十点。事实上,他是不必这么早到飞机场的,但是,自从接到晓晴归国的电报之后,他就没有好好地平静过一小时,今天,晓晴终于由昆明飞重庆,他就算不到飞机场上,也无法排遣这一上午焦灼的期待的时光。因此,他宁可早早地坐在候机室里,仰视窗外的白云青天,仰视那带着她的巨物翩然降临。

车子向前滑行,扬起了一片尘雾。他凝视着前面的公路,不相信自己会过分激动。激动,属于青年人,不属于中年人。可是,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已不稳定,他直觉地感到自己每个毛孔中都充塞着紧张。晓晴,她还和以前一样吗?十年,能够让一个女人改变多少?他脑子里的晓晴,仍然是十年前那副样子;淡淡的妆束,淡淡的服饰,淡淡的浅笑的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情意。就是那样,飘逸的,清雅的,如凌波仙子般一尘不染。近几天来,他曾揣测过几百次她可能有的改变,但,他心目中出现的影子,永远是十年前那样飘然若仙。

尘雾扬起得更多了,玻璃上积着一层黄土。他觑眯起眼睛,仿佛又看到她——晓晴。

晓晴原来的名字叫小琴,她嫌俗气,进了高中之后,自己改名叫晓晴,广楠曾笑着说:

“小琴,晓晴,声音还不是一样。”

“写起来就不一样。”她瞪他一眼。那年,她才十五六岁,拖着两条长长的小辫子。

晓晴是广楠表姨的女儿,算起来也是表兄妹。但,晓晴自幼父母双亡,被托付给广楠的母亲,因此,她也算是宋家的一员。从八岁起就寄居于宋家,在宋家受教育,在宋家生活、成长。

一瞬间,十五六岁的女孩就变成了十八九岁。

很小的时候,广楠就听母亲说过:

“晓晴迟早要做我们宋家的人,看着吧!”

广楠是宋家的独子。到广楠念大学的时候,每想到这句话,心里就甜丝丝的。可是,在晓晴面前,他反失去了儿时的洒脱和无拘无束,只因为晓晴浑身都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雅洁和宁静,使他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宋家是重庆的豪富之家,广楠自幼被呵护着,捧菩萨似的捧大,难免养成了许多公子哥儿的习气。例如,他爱吃炒鸡丁,饭桌上就没有一餐缺过炒鸡丁。他爱养鸟,家里的廊前檐下,就挂满了鸟笼子。一天,他提着个鹦鹉笼,正在费心地教那鹦鹉说话,晓晴不知从哪儿绕了过来,穿着件白底碎花旗袍,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一对清清亮亮的眸子,对他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至今记得她那神态,像是关心,像是嘲讽。她把胳臂放在栏杆上,看着他教,他反而不会教了。她笑笑说:

“以前林黛玉的鹦鹉会念‘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你的鹦鹉会念些什么?”

“它只会说:‘早,请坐!请坐!’”广楠讪讪地说。

晓晴嫣然一笑,他这才看出她笑容里那份淡淡的嘲讽,她说:

“把它的舌头再剪圆一点,或者也能教它念念诗。反正除了教鹦鹉,你也没什么事好干!”

从此,他不敢在她面前教鹦鹉。

另一次,他和几个同学到一个重庆市有名的地方去喝了一些酒,夜游归来,踏着醉步,跄踉而行。才走进内花园,就看到晓晴靠着栏杆站着,在月色之下,她浑身闪发着一层淡淡的光影,白色的衣裳裹着她,如玉树临风,绰约不群。他走过去,有些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她裸露的手臂,借酒装疯地说:

“晓晴,是不是在等我?”

她不说话,但用她那黑亮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望得他忐忑不安,在她宁静的注视下,他觉得自己越变越渺小,越变越寒伧。终于,她安详自若地说:

“表哥,你醉了。”

“是的,我大概是醉了。”他放开了她,感到面颊发热。她心平气和地说:

“回房去吧,别再受了凉。”

他立即走开了,在转身的一瞬间,他又接触到她的眼光,他看到一些新的东西,那里面有温柔的关怀和近乎失望的痛心。他一凛,酒醒了,心也寒了,第一次,他看出晓晴可能不会属于宋家了。

车子开进了珊瑚坝飞机场,在停车场停下车子,他走出车门,站在广场上,看了看天。好天气,天蓝得耀眼,早晨的雾早就散清了。走进了候机室,表上的时间是十点十二分。在一张长椅子上坐下来,燃起了一支烟。候机室里冷清清的,只有寥落几个人在等飞机,远远的一张椅子上,躺着一个断了一条腿的军人。

他吸了一大口烟,望着吐出的烟圈往前冲,越冲越淡,终于扩散而消失。手上的烟头,一缕缕轻烟在袅袅地上升着。

他始终后悔把若梧带进他的家。至今,想起若梧,他心里还是酸溜溜的,别扭的。

若梧是他大学里的同学,短小精焊的个子,剑眉朗目,长得还算漂亮,就吃亏个子太矮。但,他很会说话,很幽默,又很风趣。而且,为人很好,是道地的四川人,不像广楠是从北方移来的。也有四川人的那份侠义之风,在学校里,他也算个出风头的人物。

他记得怎样把若梧介绍给晓晴:

“这是李若梧,我的好朋友,这是徐晓晴,我的表妹。”

晓晴淡淡地一笑,点了个头,若梧的眼睛立刻亮了亮。那天,他们三个谈得很高兴,晓晴笑得很多,若梧谈笑风生,潇洒倜傥。他们畅谈文学诗词,若梧发表了许多独到的见解,晓晴眉毛上带着赞许,眼睛里写着钦佩。他立即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错事,但是已来不及挽回了。

当天,在校中,若梧问他:

“你那个表妹,和你怎样?”

“怎么说?”他犹疑地问。

“如果你对她没意思,那么,坦白说,麻烦你做个牵线人……”“哼!”他哼了一声。“那么,老弟,你是有意思了,放心,广楠,我李若梧决不掠人之所好!广楠,你真有福气,千万别错过她,我从来没看过这样可爱的女孩子!”

可是,若梧虽然这样说,他却成了宋家的常客。没多久,广楠就发现晓晴和他很谈得来。而且,晓晴认识他没几天,就好像比和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自己更没有隔阂。他们在一起,晓晴就比平常快活,她的笑变成了广楠心上的压力。因此,每当他看到晓晴对若梧微笑,他就感到被嫉妒烧得发狂。

一天,家里来了一群年轻的客人,有晓晴的男女同学,有广楠的同学,还有若梧。他们在大厅里玩得非常开心。他们玩成语接龙,接不出的被罚。若梧被罚了一次,他唱了一支法文歌,歌名叫“你明亮的眼睛常在我心里”。广楠一肚子不高兴,他觉得若梧这首歌是专对晓晴唱的。接着,晓晴也被罚了,她也唱了一支歌,是“燕双飞”,她柔润的声音唱出:

“燕双飞,画栏人静晚风微……”的时候,她的眼睛轻轻地瞟了若梧一眼,虽然瞟得那么快,广楠却没有放过。顿时,他感到好像浑身都浸进了冷水里,全身不自在了起来,他认为晓晴是故意被罚,而借歌声在向若梧暗示什么。于是,他兴味索然了,在嫉妒与不安的情绪下,他接龙接得一塌糊涂,一连被罚了好几次,晓晴微笑地望着他,似乎奇怪他的反常,他觉得她的微笑中带着讽刺和轻蔑。于是,他更生气,他故意接错成语,故意结结巴巴接不出来,晓晴的眉毛向上抬,笑意更深了。他沉不住气,突然说:

“我有点急事,要先退一步,你们继续玩吧!”

但是,若梧跟了上来说:

“我也有点事,一起走吧!”

或许是若梧故示大方,不留下来,表示没有追求晓晴的意思。但,广楠却不领他这份情,因为,他注意到当他掀起门帘,和若梧退出房间的时候,晓晴眼睛里的生气完全消失了,一脸的怅惘和懊丧。他知道,这份怅惘不是为他而发的,是为若梧。

当天晚上,他借故到晓晴房里去,一眼看到晓晴正摊着一本《白香词谱》,在那儿填词呢。他冒失地冲上前去说:

“填了什么句子,给我看看!”

晓晴立刻把桌上的纸一把抓起来,揉成一团。可是,广楠眼尖,已经看到了两句话,是:

卷帘人去也,

天地化为零。

他感到一股酸气从胃里直往上冲。“卷帘人去也,天地化为零。”这显然是写白天的事,那个卷帘而去的人当然不会指他,而是若梧。若梧的离去竟然使她有“天地化为零”的感觉,这份情态的深厚也就可想而知了。这股酸气一冲把他原来的来意都冲掉了,他呆愣愣地站着,晓晴也默默无言。他知道晓晴明白他已看到了词里的句子,因此红着脸不好意思开口。她那微红的脸和羞涩的眼睛使他爱得想杀死她,如果这脸红和羞涩是为他而发,那有多好!但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这令他无法忍耐,终于,他跺了一下脚,长叹一声,离开了她房间。

这之后的一天,他看了个朋友后回家,发现若梧正和晓晴在花园中谈话,他们站得很近,脸对着脸,若梧的表情是热烈而诚恳的。晓晴呢,他永不会忘记她那副样子,那绯红的双颊和水汪汪的眼睛……他走过去,他们同时发现了他,两人都显得很不好意思,晓晴搭讪了两句话就走了。他把若梧拉出了家门,散步到河边,两人都阴沉沉的不开口。然后,在嘉陵江畔,他对若梧的下巴挥了一拳,他把一腔的嫉妒和怨恨全发泄在拳头上,这次打斗很快地就被路人拉住了,他咬着牙,对若梧说:

“你永远不要上我家的门!永远不许对晓晴转念头!”

若梧凝视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这之后,若梧倒是真的没有再上他家的门,也没有纠缠晓晴,但是,晓晴对他也更冷淡更疏远了。他猜晓晴一定知道了他和若梧打架的事,她用一种令他心痛的沉默和冷峻来抗议他的行为,这比骂他打他更让他难过,每次看到了她冷漠的脸和转开的头,他就感到浑身被撕裂似的痛楚。在这时候,他已清楚地明白,晓晴是真的不会成为宋家的人了。

一支烟烧完了,他换了一支,表上的时间是十点半。思想已绕了那么一个大圈子,时间才只走了这么十几分钟。他往后靠在椅子上,候机室里的人已经渐渐多了,空气变得混浊了起来。前面一张椅子上,来了一个老太太,大概是来接儿子或是女儿的,看她那股期盼劲儿,也是多年的离散了吧。

晓晴是民国二十五年的春天走的,到现在刚好整整十年。十年,人世的变化已经有多大!一次惊天动地的战争已发生而又结束了,在这战争中,许多人死了,又有许多人生了。死于战争的,例如广楠的父母,就在民国廿九年的重庆大轰炸中丧生。而广楠的三个孩子,却在这段时期中陆续出世。

他又深吸了一口烟。父母!他还记得父母为他和晓晴的事曾经怎样操心过,怎样徒劳地努力过,怎样热心地撮合过……

“晓晴?晓晴是我们家带大的,凭我们的家世和财富,难道还委屈她了吗?为什么不肯?这事由我来跟她说,一定没问题!”母亲用坚定的声音说。

于是,那天晚上,晓晴被带进了母亲的屋子。广楠仍能清晰地回忆出她踏进房来那一刹那,望望母亲,望望父亲,又望望广楠,脸色立即显得十分不安。至今,他仍然懊悔那晚大家对晓晴的逼迫,那种情况,和父亲严肃的面孔,真有点像三堂会审。

“晓晴,到我这儿来。”母亲首先把晓晴拉过去,按在身旁的椅子里。晓晴被动地坐着,被动地望着父亲和母亲,有种听天由命的神情。

“晓晴,”父亲咳了一声嗽,严肃地说,“你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今年也十九岁了,广楠也二十五了,都早已到了该结婚生子的年龄。你是我们家里带大的,和广楠可说是青梅竹马,这事早就是定局了。我看,你们已经长成,我们就择个日子,把婚事办一办,也让我们两个老人了一件心事。”

父亲说话的意思,显然采取了先声夺人之势,想用理所当然的态度,立即就堵住晓晴可能会有的反对。果然,晓晴马上就愣了愣,有点不知所措。然后,她把目光慢慢地调过来,凝注在广楠的脸上,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沉默的责备和怨恨,这使广楠的心一下子就掉进了冰窖里。望着晓晴逐渐苍白的面孔,他猜想自己的脸色也同样的苍白。终于,晓晴慢吞吞地说:

“如果表姨夫的话是对我的命令,我自然应当从命。古人一饭之恩,尚当结草衔环,何况我被表姨夫养育了十几年,如果您命令我嫁给表哥,我就嫁。”

父亲被激怒了,假如那天父亲不发脾气,或者事情也不至于弄得不能转圜。但是,父亲向来暴躁易怒,晓晴冷冰冰的口气和略带嘲讽的句子立刻使父亲暴跳了起来,他拍着桌子说:

“你弄清楚,晓晴,我宋某人可不在乎给你吃了十几年饭,我也没有要你为了报答我而嫁广楠!我们宋家的家世不会配不上你!广楠的人品也不会配不上你!选你作媳妇是看得起你,广楠不麻不癞不缺腿少胳臂,你弄清楚,宋家娶你可没占你什么便宜!”

晓晴的脸色更白了,衬托得那对黑眼珠就特别地黑,特别地亮。她从椅子里站起来,恭敬地说:

“那么,表姨夫,您还是抬举别家的女孩子吧,我自认为配不上表哥!”

父亲气得发抖,他指着晓晴说:

“你,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晓晴挺着她那瘦瘦的肩膀,却显出无比地坚强。“我只是个穷苦伶仃的孤女,实在配不过表哥,表姨夫还是给表哥另选一个吧!”

“好!”父亲颤颤抖抖地说,“把你带大了,给你受最好的教育,你就眼高于顶了!”

猛然间,他看到晓晴眼里升起了两颗大大的泪珠,接着,泪珠就沿着那白得像大理石一般的面颊上滚落下去。他一惊,立即跳起来说:

“爹,别逼她!”

同时晓晴向地下一跪,说:

“表姨和姨夫的大恩大德,我徐晓晴终生不忘,愿意从今侍奉两老,做丫环婢女来报答。”

宁愿做丫环婢女,却不愿嫁给广楠。广楠心中像硬插入一把刀一般,他咬紧了嘴唇,抵住胸中翻涌着的痛楚和屈辱的浪潮,她看不起他,这念头使他要发疯。母亲走过去,一把拉起了晓晴,一面对父亲递眼色,一面好言好语地说:

“晓晴,你别发急,这事情当然要你同意,我们并没有要逼迫你嫁给广楠。平日我看你和广楠处得也不错,为什么又不愿意了呢?你是不喜欢广楠吗?”

晓晴摇了摇头,低声说:“不是。”

“那么,为什么呢?”

“我只是觉得年龄还小,不想结婚。”

“这样的话,就好办。晓晴,你说说看,你要广楠等你几年?”母亲紧逼着说。晓晴微张着嘴,抬起眼睛来扫了广楠一眼,低声吐出了两个字:

“十年。”

“啪!”的一声,父亲拍着桌子直跳了起来,指着晓晴的脸说:“好,晓晴,你不要以为你长得还漂亮,书念得还不错,就看不起人!我告诉你,我们宋家想找比你强十倍的女孩子也找得到,你别自以为了不起!”说着,他又转过头去看着广楠,气呼呼地说,“广楠你给我争点气,干吗要认定了晓晴?我给你打包票,三天之内,我给你找一个比晓晴更漂亮的女人来!从今天起,我们宋家放出空气去,要给儿子物色媳妇,包管全重庆市的女孩子都要心动,广楠,你给我放高兴点,天下不是只有一个女人!”

晓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泪光莹然,一瞬也不瞬地望着窗外。广楠一看到她那对眼睛,就觉得爱之入骨,也痛之入骨。失去晓晴,他还要什么天下?他无法说话,只能咬紧了嘴唇,咬得牙齿深陷进肉里。于是,他听到父亲在对母亲说:

“马上去找人来给楠儿做媒,告诉媒人,我们宋家要娶的是儿媳妇,不是才女,所以,要认定了三个条件:第一,要穷人家的女儿,能够知道持家度日。第二,要没念过太多书的,免得像晓晴那样目空一切。第三,要是个绝色,最低限度,也要比晓晴漂亮的。根据这三点,马上去找,我要在半年之内,给广楠完婚!”

候机室里的人已经满了,喧嚣的人声充塞在大厅的每个角落里,一些孩子们满屋子奔跑。那个断了腿的伤兵开始拄着拐杖沿室乞讨,这就是战争的成绩。他抛掉了手里的烟蒂,表上的时间是差五分十一点。不过,班机向来要误时的。他站起身,紧张又渐渐地爬上了他的脊梁,他不安地走到近停机场的窗边,仰望着那无边无际的天空。虽然春寒仍重,他却微微地出汗了。晓晴,她去国是整整十年了,十年,这不正是她当初说出来的年限吗?如果他真能等十年,现在她该属于他了。

隆隆的机声由远而近,这机声像从他的心脏上辗过,他的紧张更厉害了,仰望着天,在人们的喧嚣中,扩音器的播放中,他注视着那庞然巨物由空而降,在跑道上向前冲,终于停住。太阳光在银色的机翼上闪耀,梯子被推到机舱门口……他伸手到裤袋中,再摸出一支烟,用微颤的手燃起了烟。

旅客从机舱里鱼贯地走了出来,迎接的人开始胡乱地挥着手呼叫。广楠杂在人潮中,一瞬也不瞬的望着舱门,接着,他的眼睛一亮,晓晴出来了。尽管已经十年不见面,尽管距离得那么远,他仍然一眼就能认出她来。一身鹅黄色的春装,一条系着长发的鹅黄色的纱巾,她仍然喜欢浅色的装束。望着她从梯顶娉婷而下,裙角和纱巾迎风飞舞,那份飘然韵致,恍若当年。他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在这一刹那,他才领会到十年以来,自己对她的感情竟毫未淡忘。相反地,思慕及怀念更使往日那份深情来得更浓烈、更深切了。

在验关之后,他和晓晴才见到面。

晓晴凝视着他,那对清亮的眸子一如当年,她嘴角含着个微笑,眼角却是微润的。广楠几乎不能相信,她仍然那样年轻,那样纤细苗条,时间好像不曾从她身上辗过。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一种成熟的美,代替了以前的稚弱。他在自己激动的情绪下浮沉,竟不能开口说话,他们对视了一段很长的时间,他才抖颤着嘴唇说:

“晓晴!”同一时间,晓晴也开口叫出了:

“表哥!”

于是,她抓住了他的手,他们都笑了,她摇着他,带着以前所没有的一种豪放的热情,叫着说:

“表哥,我真想拥抱你!”然后,她用手抹抹眼角,似乎又想笑又想哭,说,“表哥,你好像瘦了些!”然后,又仔细地望他,“你的眼角添了几条皱纹,但是,比以前更漂亮了。表哥,好吗?一切都好吗?”

他握握她的手,提起了地下的皮箱说:

“来,先上车子,慢慢再谈。”

坐进了汽车,晓晴才想起什么似的,问:

“怎么,表哥,美姿呢?”

“她?”广楠耸了一下肩,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改说,“她在家带孩子。”

“你是两个孩子了吗?”

“不,三个。小宝是去年冬天生的,才五个月大。”

晓晴笑了笑,不再问什么。广楠手扶着方向盘,却不发动车子,而一个劲地盯住晓晴看,晓晴也默默地回望着他。于是,他的手从方向盘上放下来,压在她的手背上,激动地说:

“晓晴,国外没有适当的男孩子吗?”

晓晴把眼睛调开,深吸了一口气说:

“我只是喜爱独身生活,无拘无束。”

广楠发动了车子。汽车向路上滑行,尘雾又扬了起来。晓晴望着前面的道路说:

“美姿好吗?你们的生活很愉快吧?”

“愉快?”广楠苦笑着,凝视着黄土的公路。

那一天,广楠下了课回家,在客厅里,他看到晓晴和一个女子正坐着谈天。晓晴给他介绍说:

“这是何美姿小姐,我初中时的同学,我请她到我们这儿来玩的。”

他望着美姿,修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睫毛长而微卷,端正的鼻子下是个不大不小的嘴。一件朴素而略嫌寒伧的蓝布旗袍,裹着的是个诱人的丰满的身子。这是个标准的美人,如果能再加以妆饰,广楠相信她可以艳惊四座。他停留在客厅,和她们略事周旋,美姿很怕说错话,问三句,才答一句,那副腼腼腆腆的样子也还能逗人怜爱。但是,天知道,广楠对她却一点念头都没有转。

这天晚上,晓晴问他:

“你看美姿如何?”

“你是什么意思?”广楠皱着眉说。

“她正合表姨夫的三个条件,”晓晴从容不迫地说,“第一,她是家贫如洗。第二,她只受过初中教育。第三,美丽绝伦。”

广楠抓住了晓晴的手臂,用力握紧,忍着气说:

“不错,你代我想得很周到。”

晓晴抬抬眼睛说:

“她对你不是比我更合适吗?你又不能耐心地等我十年。试试看,和她交交朋友。你会发现她很适合你的。”

“不错,她一定能适合。”广楠用力甩开晓晴的手臂,转身走开了。

三个月之后,他和美姿结了婚。

他婚后一个月,晓晴考取了公费留法,学艺术。两老也认为广楠既婚,晓晴留在家里不大妥当,于是,顺理成章地,晓晴就去了法国。

一晃眼间,十年过去了。晓晴已回国,依然故我,孑然未婚,而他却已儿女成群了。愉快吗?怎么说呢?父亲想得很好,贫穷的女孩子能持家,无知的女孩子会谦虚。但是,美姿进门之后,由赤贫到豪富,她却如同一个暴发户一般,立即作威作福起来,婢女成群,骄奢无状,然后不容公婆,终日吵闹,广楠只得带她分居出去。故宅被炸,两老蒙难,广楠总认为自己不能辞其咎,如果他在老宅子里,两老绝不至于不躲警报。反正,这些事都过去了。愉快吗?他哑然苦笑了。

车子停在一栋西式的洋房前面,房前有一个铁栏杆围着的花园。晓晴下了车,张望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