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欣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随着嘉文兴奋地述说,她的脸色就越变越苍白。好半天,她就那样坐着,嘉文的声音像飘浮在雾里,她抓不住任何的音浪,许久之后,她才喃喃地说了一句:
“怪不得——妈妈逼着我去订衣服。”
“所以,”嘉文在说他自己的,“你还担心什么?我们订了婚,也可以不等大学毕业就结婚,我们可以住在这幢房子里,假若你不喜欢——”
“我问你,”可欣神经质地抓住嘉文的手,她的手指冰冷而战栗,“纪远知不知道这消息?”
“你是说我们今天订婚的消息?”嘉文说,丝毫没有发现可欣的异态,“他知道,嘉龄告诉了他。”
可欣猛地从沙发里站了起来,用手扶着墙壁,她的身子摇摇欲坠。嘉文跳起身,一把扶住她,恐慌地喊:
“你怎么了,可欣?”
“我要一杯水,”可欣呻吟地说,“一切都太突然,我受不了。给我一杯水!”
“我去拿!”嘉文叫着说,跑开去端了一杯水来。可欣握着杯子,连喝了几大口,神色稍微稳定了一些,靠在墙上,她闭着眼睛喘息。客厅里音乐喧嚣,嘉龄又在卖弄她的歌喉:“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可欣不敢张开眼睛,她知道嘉文正惶恐地注视着她,咬住嘴唇,她喑哑地说:
“听我讲,嘉文,我不要今天晚上订婚。”
“你是什么意思?”嘉文更加惶恐了。
“我不要今天晚上订婚,”可欣重复地说,声音已无法控制地带着颤音,“我就是不要今天晚上订婚,一定不行!我不要!你非阻止不可!”她猛烈地摇头,泪珠已经夺眶欲出。
“你是不是觉得不够隆重——?”嘉文嗫嚅着问。
“不是!不是!不是!”她一个劲儿地摇头,泪珠滑下了面颊,“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就是不要!”
“好!一切依你!我设法去通知爸爸,好不好?你别哭,你哭得我的五脏都碎掉了!”嘉文拥着可欣,拍抚着她的肩头,急促地说。
可欣坐回到沙发里,双手紧握着那个茶杯,身子仍然不受控制地战栗着,她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身不由己地抖索得像寒风中的枯叶。迷蒙中,她忽然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
“纪远来了!”
她再一次惊跳起来,抓住沙发扶手,她对门口望过去,那儿,没有纪远的影子,却有个工人模样的人,捧着一样稀奇古怪的东西,拦门而立,嘉龄喊了起来:
“纪远送的礼物!哥哥快来看!是你打到的那只羌!纪远把它制成标本了,和活的一样!”面对着那工人,嘉龄又一迭连声地问,“纪远到哪儿去了?他自己为什么不来?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那工人摇摇头,送上礼物和一封信,说:
“纪先生叫我按住址送来,我是专制标本的。”
“哥哥来看!纪远还有一封信给你!”嘉龄又叫。
嘉文赶了过去,打发了那个工人,接过信和礼物。所有的客人都拥过去研究那只栩栩如生的动物,从牙齿、皮毛到脚爪,议论不停。嘉文拿着信退到可欣身边,拆开封套,取出信笺,说:
“信是写给我们两个人的。”
摊开信纸,他们一同看了下去:
嘉文
可欣:
首先恭喜你们,一次值得纪念的打猎之后,又有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无言以表达自己的情绪,我想,你们会了解的。
我把嘉文的猎获物制成标本送来,希望嘉文能喜欢它。人生难得有几次成功的狩猎,我嫉妒嘉文是个胜利的猎者。许多幸运者在猎场中永远胜利,有些人却注定失败。我经常打猎,却不知猎到了些什么?(太酸了,不像我纪远的口气了,一笑。)这次打猎给我的印象太深刻,穷我这一生,我不会再打猎了——老实说,我但愿有个大力量能让我淡忘这一次的打猎!
请原谅我不能来参加你们的订婚宴,每个假期我都必须用工作来换得下学期的生活费和学费。所以,当你们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深山的矿场中做测量工作了。这工作会苦一些,但我会喜欢这份工作——它能填满我的时间——“忙碌”也是一种幸运!祝福你们!
比你们所料想得更多、更深、更切!
纪远
嘉文收起了信纸,沉默了几秒钟,才喃喃地说:
“一个好朋友!他为打伤我的事自责太深了。”
可欣默默不语。嘉文又说:
“他不该做那份工作,我不懂他为什么。”
“什么工作?”可欣问。
“矿场的工作。他原接了一个建筑公司的工作,只要绘绘图就行了,待遇也高得多。矿场那个职位,等于是去做苦力,我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
可欣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杯子送到窗边的茶几上去,她的步履蹒跚,眼睛里泪雾迷蒙,站在窗子旁边,她神经质地把杯子在桌面上转动,杯里的液体跟着旋转了起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动荡着,摇晃着……有一些液体溢出了杯子,更多的液体跟着泼洒出来,迅速地浸湿了桌布,向四边扩散开来。
“纪远!纪远!纪远!”她心中狂喊着,把额角抵着窗棂,闭上了眼睛,“纪远!纪远!纪远!”这两个字像一根针一般刺痛她每根神经,“纪远!纪远!纪远!”她看到在矿坑里发狂般工作着的纪远,她看到那用生命掘向矿石的纪远,那是纪远,她知道,他会卖命工作的!而且——他可能不再回来!
她的手一阵痉挛,杯子摔在地下砸碎了,在玻璃碎片中,那些液体四散奔流,她转身奔进了浴室,关上房门,扑在门上,把头埋进臂弯里,无声而沉痛地哭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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