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天气一下子就热起来了,太阳像一个火球,带着烧灼般的热力,从早到晚地烤着大地。即使晚上,太阳下了山,那地上蒸发的热气,仍然窒息得人透不过气来。

这天,在校园里,乔书培和陈樵几乎吵了一架。这些日子来,乔书培的火气都大得很,脾气暴躁而易怒。他自己也觉得,他像一座马上就要爆发的活火山,那些积压已久的压力和郁闷,像蠢蠢欲动的岩浆般,在他体内翻腾起伏,随时等候着机会要冲出体外。和陈樵的争执,仍然起因在找工作上。

“我告诉你一个原则,”陈樵用教训的口吻,直率地说,“你永远不要在家长面前责备他们的子女,每个家长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你只能顺着他们的心理去夸奖孩子,把功课不好推在教育制度啦、孩子的兴趣不合啦……”

“这简直是在玩政治嘛,”书培吼了起来,“原来你是这样当家教的,怪不得你受欢迎,你根本不像学艺术的人,你该转系去念政治或者是外交!”

“你用不着气呼呼地讽刺我,”陈樵瞪着他,“我玩政治手段也好,我玩外交手腕也好,我始终有两个家教,你呢,你却一个也找不着!我告诉你,现在这个社会,是‘适者生存’,这个‘适’字,就是叫你去适应!不只适应家长,还要去适应你的学生!”

“适应的另一个解释,就是‘讨好’,是吗?”

“随你怎么解释,你的目的是要有工作,要赚钱,别人不会把钞票白送给你!”

“用‘讨好’的方式去赚钱,是当‘家教’呢,还是当‘小丑’?”书培直视着陈樵,慢慢地摇头,“陈樵,我真为你悲哀!这社会像个锉子,把你的棱角都磨圆了!”

“你为我悲哀?”陈樵的脸涨红了,脖子也粗了,声音也大了,“我还为你悲哀呢!什么工作都找不到,教两个中学生你都教不了!欠一屁股债,吃饭的钱都没有!你骄傲,你自负,你不当小丑,你不讨好别人,但是,乔书培,你还是要吃饭,还是要生活,别人住宿舍,你老兄要租房子住,别人在学校吃包饭,你老兄要自己开伙,别人交免费的女朋友,你老兄居然要‘金屋藏娇’!”

“请你不要干涉我的私生活!”书培大叫,“我爱怎么生活是我的事……”

“既然都是你的事,我过问不了,你也别来找我!”陈樵生气地说,“你休想我会再让一个家教给你,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工作,给你三言两语就弄砸了。你呀!啧、啧、啧……”他摇头叹气,一股“不可救药”状。

“我又怎么啦?”

“你根本不像个公务员家庭出身的孩子,你像个娇宝宝!像个妈妈怀里的娇宝宝!”

“陈樵!”书培怒吼,“只因为我来找你帮忙,你就认为你有资格侮辱我吗?你一再嘲笑我没有生活能力,没有适应能力,没有工作能力……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是我的老子?就是我的老子,也不能教训我!我跟你说,你可以看不起我的求生能力,但是,我也不见得看得起你的求生方式,讨好家长,讨好学生,抹杀自己的自尊,这岂不像个乞丐……”

“哈!”陈樵怪叫,“你看不起!你可以看不起!我是小丑,我是乞丐,我用我的求生方式赚了钱,借给你去养小老婆……”

“陈樵!”书培大叫,双手握紧了拳,就差要一拳挥过去,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青,瞪视着陈樵,他咬牙切齿,“好,好,好,”他一个劲儿地点头,鼻子里沉重地呼着气,“我回家去当掉裤子,也把借你的钱还给你,你放心,你放心,你放心……”他气得语无伦次,转身就走,“我去弄钱去!”

陈樵一把抓住了他。

“你到什么地方弄钱去?”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我去抢银行!”

“嗬,好办法!”陈樵笑了起来,“算了吧,书培,我们难道还真吵架吗?”他拍拍书培的肩,“讲和了,怎样?”

书培低着头,仍然愤愤地喘着气,脸色仍然难看得很,他真正刺心的,还不只是陈樵对他工作能力的讽刺,而是对采芹的轻蔑,在他心底,他已经越来越明白一件事,采芹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地下夫人”,她被“藏”在那小阁楼里,几乎是不能见人的。

“这样吧,”陈樵的眼珠转了转,深思地说:“我看,你的个性不适合当家教。昨天我和苏燕青聊天,她说她爸爸要找的那个助手始终没找到,我建议你不如去苏教授那儿当助手,待遇比家教还高,他们已经出到一千五百元一个月了,每星期也只要三个晚上。”

“不,不,不好。”书培摇着头。

“有什么不好?”陈樵问,“以为苏燕青不知道你的事吗?你的事全校几乎都知道了!”

“哦?”书培愣了愣,“苏燕青知道了?她怎么说?”

“她没怎么说,是很好奇。她一直问我那个殷……殷什么?”

“殷采芹。”

“哦,她问我那个殷采芹是什么长相,什么出身,什么年龄,什么地方来的,和你怎么认识的……哇,她的问题可真多,我只一概推说不知道。后来,她就叹口气,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说了句什么话?”

“你关心?”陈樵锐利地盯着他,“你已经有了殷采芹,何必去在乎苏燕青说你什么。”

“我不是在乎,”书培勉强地说,“我也是好奇。我想知道一般同学对我的批评。”

“她的批评可不能代表一般同学!”陈樵微笑着说。

“到底她说了句什么,别卖关子了!”书培不耐地说。

“她说——”陈樵抬头看看天空,“乔书培这个人可真性格,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全敢做!”他垂下眼睛来盯着乔书培,“听她的口气,对你这事非但没有敌意,倒好像挺欣赏的!所以,你大可不必顾虑苏燕青对你的看法,而拒绝苏教授那个工作。”

乔书培沉吟地低下头去,有些心动了。

“我想,”他说,“我要考虑一下。不过,我先还要去家教中心问问。”

黄昏时分,乔书培回到了家里,又渴,又饿,又累,又热,又烦躁,又失意,又落魄。口袋里只有两块钱,早上离家时,本和采芹说了,要带钱回家,谁知公费没发,想问陈樵借,又在一顿吵架下,弄得无法开口了。今晚要断炊,他想,他知道昨天米缸就没米了。这个年头,居然还有人穷得没饭吃,他又有种自嘲的心情,是啊,正像陈樵说的,他是个没有适应能力、没有生活能力、没有工作能力的人,这种男人,怎么值得女人垂青?采芹啊采芹,他心里低喊着,你还不如跟了那个姓狄的王八蛋,最起码他会让你丰衣足食,珠围翠绕!

走进家门,他扬着声音喊:

“采芹!”

没有人回答,四周静悄悄的,小屋内盛满了一屋子的沉寂,远处的天边,又是彩霞满天的时候。他四面找寻,为什么采芹不在家里等候他?同居以来,这是从来没有的现象!他有些不习惯,推开卧室的门,他再喊:

“采芹!”

仍然没有人。小屋很小,几个圈子绕下来,他就知道采芹根本不在家了。这些日子,采芹也奔波着在找工作,但是,也只是到处碰壁而已。这年头,到底社会上需要怎样的人才?能逢迎的?能适应的?能花言巧语的?如果当晚他对那个孙太太换一篇话呢?他站在小屋中,自言自语地说上了:

“孙太太,您的两位少爷都是天才,只是现在的通才教育害了他们,升学主义使他们无法自由发展,太可惜了!您看,他们都有幽默感,狗得摸脸,狗得一吻宁,狗得来,狗得拜……”

他住了口,猛力地拍了一下桌子,骂了句:

“真他妈的!”

骂完了,他自己也怔了怔,怎么?自己越变越粗野了,从小,三字经就被禁止出口的。叹口气,他走到厨房里,想找点水果,菜篮里空空的,锅里空空的,橱里空空的,桌子上空空的……他咬咬牙,又自言自语了一句:

“他妈的四大皆空!”

怎么又是粗话?而且越说越自然了?他摇摇头,百无聊赖地倒了杯冷开水,一口气灌了下去。放下杯子,他心烦意乱地在室内兜着圈子,采芹,你滚到哪儿去啦?采芹,我警告过你,我回家的时候,你必须在家中等着!他越来越烦躁,越来越不耐。小屋内像蒸笼,热得人浑身大汗,他脱掉衬衫,只穿一件背心,拿着扇子猛扇。热,热,热,这烤死人的热!

“我们不怕冷,也不怕热!”她说的。她是傻瓜,她是白痴!只有傻瓜和白痴才不怕冷又不怕热。他坐在窗前,开大了窗子,面对着满天彩霞。美啊,彩霞,迷人啊,彩霞,但是,我现在愿意用你来交换一杯冰淇淋。想到冰淇淋,他用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这才觉得自己饥肠辘辘。

阳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房门被推开了。采芹飞快地跑了进来,额上全是汗珠,面颊被太阳晒得发红,她穿了件薄薄的小花洋装,背上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她一下子就冲到他面前。

“对不起,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