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哪里了?”他瞪着眼睛。
“去找工作啊,后来又去杂货店找老板娘赊东西啊,那老板娘不肯赊给我了,我们已经积欠了她一千多块钱了!”她望着书培,“你借到钱了吗?”
“没有!”他闷声说,“我根本没去借!”
“哦,”她怔了怔,迟疑地看着他,眼底盛满了疑惑,“你……你不知道家里没钱了吗?”她结舌地问。
他陡然爆发了,用力地拍了一下窗台,他直跳了起来,大声地说:
“钱!钱!钱!你脑子里只有钱!见了面,你一句嘘寒问暖都没有,就跟我要钱!我每个月的公费都交给你了,你为什么不省着用?借钱,借钱,借钱!你以为我有多厚的脸皮去一再向人借钱!”
她仓皇后退,睁大了眼睛,惊惶而痛楚地望着他,微张着嘴,她欲言又止。眼底深处,有一种不信任的、受伤的、难堪的,几乎是瑟缩而卑微的表情就浮了出来,她的眉梢紧蹙在一块儿了,嘴里轻轻地往里面吸着气,好像她身体里有某个地方在剧烈地痛楚,以致她不得不弯下腰去,用手按住了胸口。她挣扎着,半晌,才模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来。
“对不起,书培,对不起。”
“对不起?”他嚷开了,头昏昏然,汗水从额上不断往下滴,从脑后的发根里一直淌往背心里去。他瞪视着她:那受惊的神态,那卑微的表情,那忍辱的道歉……对不起!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为什么像个被虐待了的小媳妇?为什么永远那样卑屈低下?难道他欺辱过她?难道他轻视过她?难道他虐待过她?他向她逼近,室内的温度像盆火,他胸中也燃烧着一盆火,这两盆火似乎将把他整个烧成灰烬。他无法控制地大叫了起来:“对不起?什么叫对不起?你永远不许对我说对不起!”
她更加仓皇了,更加受惊了,她继续后退,直到身子贴住了墙,那木皮的墙早被太阳晒得滚烫,像烙铁般烙住了她的背脊,她昏然地看着他,茫然失措地、几乎是呻吟般迸出一句话来:
“我——该说什么?我——能说什么?”
“你该说什么?你能说什么?”他胸中的怒越发燃烧起来,烧得他头晕目眩,烧得他失去理智,烧得他不知所云,“你除了对不起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像个受了酷刑的奴隶!看你那副委屈样子!看你那副吓得发抖的样子!好像我虐待了你,好像我欺侮了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只会说对不起!你以为我要的是你的一句对不起吗?你知道我为你做了些什么?为了你,我给同学瞧不起,为了你,我到处打躬作揖地找工作,为了你,我负债累累,为了你,我和最要好的朋友吵架,为了你,我失去自尊,失去骄傲,失去所有的诗情画意……而你,只会对我说对不起?”
她被动地站着,眼睛越睁越大,已睁得不能再大了,那受伤的表情,逐渐被一种迷乱的失措和深切的悲痛所取代了。她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身后的木板墙上,整个人像张贴在墙上的壁纸。他的脸对她越逼越近,声音越喊越响,他嘴里的热气吹在她的脸上……而她,已退无可退。于是,像个被逼进死角里的困兽,她陡然惊动了,伸出手来,她一把推开了他,就像箭一般射向了大门口,她踉跄狂奔,只想逃开,逃开,逃开……立即逃开!她这一跑,使他倏然惊觉了,他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就一下子蹿过去,拦在房门口,他用双手撑在门框上,死瞪着她,颤声问:
“你要做什么?”
她收住了脚步,怔怔地站在那儿,怔怔地望着他那拦门而立的、高大的身子,似乎忽然间明白自己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处境了。她慢慢地垂下头去,慢慢地弯下身子,然后,她就像一团突然瘫软下去的棉花,滚倒在地板上了。她尽量屈起膝来,因为她开始觉得自己胃部在抽搐,整个人都痉挛成了一团。
他吃惊了,蓦然问,他扑向了她,把她从地板上抱上起来,他瞪视她的眼睛,变得面无人色了。
“你怎样了?”他苍白着脸问,声音颤抖,“你怎样了?”
她苦涩地摇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什么话都不敢说,只怕说什么都是错的。
他凝视她那孤苦无助的脸,那失神而痛楚的眼光,立即,理智像闪电击醒了他,他这才惊觉到自己所说的和所做的了。他睁大眼睛,咬紧牙关,感到她躺在自己怀中,轻如一片羽毛。他瞪视她,心里在疯狂地低语着:
“你要杀了她了!你已经杀了她了!”
冷汗从他额上冒了出来。他不再说话,只是把她抱进卧室,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把她的头扶进枕头里,用手拂去她面颊上的发丝,用手帕拭去她额上和颈项间的汗珠,再拉平她的衣褶……他细心地做这一切,细心得好像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然后,他就在床前跪了下来,把面颊无言地埋进她身边的床单里。
她被动地躺在那儿,也一句话也不说,只睁着眼睛,呆望着天花板,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好一会儿,他抬起头,他眼里布满了血丝。他轻轻地拿起她的一只手,用面颊熨帖在她手上,用嘴唇轻触那纤细的手指,他沙哑地低语一句:
“说一句话,采芹。”
她摇摇头。
“骂我!”他低声请求,“用最恶劣的话来骂我!”
她再摇头。
“这么说,”他闷声低语,“你不准备原谅我了?”
她不摇头,也不动,她的眼光默默地落在他脸上,他们的眼光接触了。她眼底是一片坦白的温柔,没有责难,没有怨怼,没有愤怒,只有深切的悲哀和无奈。这却比愤怒和怨恨更刺伤了他,一直刺进他内心深处去。她用舌尖轻轻地润了润那干燥的嘴唇,到这时,才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你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事情。你告诉了我的一件事实,我总算明白了。明白我的存在所带给你的屈辱和负担。放心,书培,我没怪你,我从来没怪过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只是,我是非走不可。我不能用我的爱来牵累你,我非走不可了。”
他静静地瞅着她,哑声问: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离开我?”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他死盯着她,眼珠一瞬也不瞬。他仍然握着她的手,他用力捏紧了她,捏得她的骨头都要碎掉了。她痛得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身子,但并没有尝试抽出自己的手来。她用种逆来顺受的眼光迎视着他,这眼光里却有种无比的坚决。他在她的眼光里读着她的思想,然后,他放开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垂了下去,头也低俯了下去。他用手指在被单上无意识画着,不知道在画些什么。室内忽然变得好安静,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安静得让人窒息。她注视着他,只看到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他的头俯得那样低,使她看不到他的脸孔。可是,忽然问,有两滴水珠落在那被单上,接着,又两滴……她惊跳起来,整个心灵都为之震动而抽搐了,她张开了嘴,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伸出手来,迅速地抱住了她,把那湿润的脸孔完全埋进了她的怀里。他颤抖而痉挛,泪珠立即濡湿了她的裙褶,烫伤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忍不住低喊了起来:
“不要!书培,你不可以哭!从小,你就坚强得像海边的岩石,风吹雨打,海浪冲击都磨损不了你一分一毫的傲气,你那么坚强,你怎么可以哭……”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自己哭了起来。经过这一下午的煎熬,她的眼泪是再也无法控制了,像开了闸的水坝,一涌而不可止。泪水疯狂地涌出来,纷纷乱乱地跌碎在他那又黑又密的浓发里。她这一哭,把所有的矜持骄傲委屈悲哀都哭了出来。他摸索着她的颈项,拉下了她的身子,用自己满是泪和汗的嘴唇,紧贴在她那满是泪和汗的面颊上,他的嘴唇碾过她的面颊,碾过了她的眼睛,碾过了她的唇,碾过了她的意志、思想和感情……把她的心全碾碎了,全碾痛了。
“不要离开我。”他含混地、模糊不清地说,语气里充满某种令她心碎的柔情和乞谅,“你知道我情绪不好,天气太热,我心烦意躁!……你成为我唯一发泄的目标……人……就是这样的,无法对外人发脾气,就只能对自己的爱人发作……你,不许离开我,否则,生命对于我……就再也没有恿义了。”
她透过泪雾,望着他那又苦恼、又狼狈、又热情、又悲痛的脸庞,忽然发现他现在像无助的孩子,一个闯了祸却不知如何善后的孩子。于是,她内心深处的女性和母性就全体抬头了。她立即原谅他了,原谅他的怒吼、暴躁和一切的一切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扶起了他,她试着用裙角去擦拭他额上的汗珠与面颊上的泪痕。她对他深深点头,低声地说:
“我们把它忘了吧!都忘了吧!”
他凝视她,似乎想看进她内心深处去。
“你说的?”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会忘记我那些话?一个字都不会记住?”
她怔住了。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忘不了,她可以原谅他,却无法忘记它!他仔细地看她,也立刻了解到,她忘不了。人,要说一句刺伤对方的话是太容易了,要弥补却太难了。体会到这件事实,他就从灵魂深处悸动而战栗了。
“我不是有意要说的!”他无力地低哼着。
“就因为是无意,才吐露了真言。”她也低哼着,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不是真言!”他挣扎地强辩,“根本是我在找你麻烦,我故意找你麻烦!”
“你不是故意!”她低语,声调低而清晰,“你说了真话,我的存在带给了你屈辱和负担。”
“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有的。”
他看她几秒钟。然后,他忽然跳起来,往厨房里冲去,嘴里喃喃自语着:
“我剁一个手指下来跟你发誓!”
她大惊失色,慌忙也跳下床来,直冲进厨房,正好看到他去取菜刀,她扑了过去,死命攥住他的衣角。他挣扎着,要挣脱她,她心里一急,就在地上跪下来了。
“你不要折磨我吧!书培,你敢伤了你自己,不如拿刀杀了我!你不要吓我!求你不要吓我!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语不成声,“我答应你,我忘了它,一个字也不记住!我承认,你是故意找我麻烦,你没有那意思,你没有,你没有,你没有……”她哭倒在他脚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