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落座之后,帐后忽然传来脚步声,一声一声沉重有力,间隔得分毫不差。影七精神一振,和西南角的影二、东北角的影十四彼此对视一眼,均暗暗道:主上来了。
席间众人听不见脚步声,只听得从帐后传来一道爽然的大笑,随后一人掀开帐布,闪身出来。只见这人三十岁出头,正是稚气已脱、老气未生的大好年纪,身形长大,龙骧虎步,方面阔颐,两眼炯炯有光,顾盼之间,慷慨挥洒,让人不敢逼视,正是大太子狄震。众人见了他,纷纷起身,狄骏慢了半拍,也跟着站起。
狄震走到正首,对众人致意,待他在正中的椅子坐下后,众人才又纷纷落座。今日来人,大多都是各个部族的族长,可葛逻禄大汗威震草原,谁也不敢对他的儿子不敬,何况是眼前这一位。
下人们鱼贯而入,从帐后拖来火盆,把几只烤到半熟的羊架在上面,又有两个下人抱着酒瓮,挨桌斟满了酒。
狄震举起酒杯,“本太子三日后便要出使南国,临走之前,总想着和各位大人们吃上一杯酒。今日各位大人赏脸前来,不胜感激,我就先饮此杯!”说罢,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孟孝良举杯祝道:“愿太子此行无往不利。”也喝干了杯中酒。众人跟在他后面纷纷附和,狄骏没出声,只跟着众人一起喝干了第一杯酒。
狄震不动声色地瞧了他一眼,随后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从下人盘中取来匕首,在烤羊身上割下一块肉来,拿匕首扎起,送到狄骏案上,“二弟,别光吃酒,你乃嫡出的太子,你不先下刀,旁人谁敢先动?”
他微微笑着,神情十分亲切,狄骏面上却不冷不热,“今日是兄长做东,还是兄长先吃。”
狄震站着不动,把肉向着他推了推。羊肉的焦皮微微皱起,细小的油珠在上面滋啦啦地冒着头,匕首扎透了羊肉,露出一个尖来,隐隐泛着蓝色的冷光。狄骏低头瞧了一会儿,终于伸手取下了肉。
狄震哈哈一笑,他一笑,席间的气氛才重又热起来。“给各位大人分肉,”他把匕首拍在下人胸口前,银亮亮的刀锋上没沾半点油腥,“今日说好了,不醉不归!”
影七隐在暗处,将各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瞧见孟孝良把青果揣进了袖口里,贺鲁涅达一人吃了半只肥羊,狄骏没有吃肉,只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他的视线在众人身上一个个滑过,脊背半绷着,好像随时便要动作,却一动没有动一下,好似房梁上多支出的一截木头。
忽然,狄震抬起一只手,声音中透着几分醉意,“如此饮酒,实在无趣。说来惭愧呐,我帐下这会儿没有什么女人,未免慢待了诸位,所幸手边有几个自小豢养的家奴,倒是不妨拉出来给大人们助助酒兴。”
众人虽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出声反对,只贺鲁涅达嗤笑道:“男人有什么好看?”
“将军一见便知。”狄震不仅不恼,反而正等着他发问似的,闻言微微一笑,提高了几分声音,“影十四。”
东北角发出一声轻响,随后众人只见狄震脚边落下一人。这人一身贴身黑衣,年纪不大,单膝着地,驯服地跪在狄震脚边,露出一段苍白的脖颈。他落地时无声无息,谁也没看出他是从哪里来的。贺鲁涅达仰头向帐顶看去,眼珠乱转,影七等人借着房梁掩住了身形,自然没有让他瞧见。
“我这家奴十分忠心,”狄震一面轻轻抚摸着影十四的头,一面环顾众人,“但也不是自小便是如此。开始时我让人在河上凿了一个冰窟窿,让他跳下去,他不跳,我就让人把他吊下去,在河里泡一个时辰,再拉上来拿火烤半个时辰,等身上暖透了,再吊进河里。两天之后,我又凿了一个洞,松开绳子,再让他跳,他‘扑通’一声,便从那洞里跃进河里去了。”
“后来我教会他武艺,让他自己折断左手小指的骨头,他犹豫着不肯,我就让别的家奴动手,断了他的骨头。之后每过一个时辰,就折断他一根手指,又给他接好一根手指,直到十个时辰之后,他的十个指头挨个断了一遍。之后我让他自己折断左手,他伸右手‘喀啦’一声,就将自己腕骨捏得碎了。”
他说这话时,视线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仍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跪在自己脚下的影卫。席上众人纷纷噤声,满帐之中,除了他低沉的话音之外,便只剩下柴火的噼啪声响。
他说完了话,停下动作,手指滑到影卫下巴上,抬起他的脸对着自己,然后低下头,两眼中含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
“十四,今日宴席上无以为乐,”他从羊肉上面拔出匕首,微笑道:“你就自裁给诸位大人们看看罢。”
第二章
从狄震十五岁时捡到一个孤儿,突发奇想训练起影卫算起,至今已有十七年了。这十七年里,他手下总共培养出了十四个影卫,活到现在的只有六人,影十四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他年龄不及弱冠,身形还未完全长成,身手算不上好,几次考校都是垫底的那个,本无大用,只是因他年纪最小,狄震想着日后兴许能抵得甚用,这才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狄震此次奉命出使南边的雍国,路途遥远,一去便要数月,恐怕在他不在父汗帐下之时有人要有所动作,对他不利,因此临行之前邀众人到席上,说是喝酒吃肉,其实想要立威。一条人命,芝麻大点的事,只是其余的几个影卫,个个可抵千金,若是当真这么杀死,他倒真有几分舍不得。
好孩子,他想到这里,瞧着影十四,眼里几乎带上了慈爱,我将你养在身边这么久,没想到今日总算派上了用场。
影十四猛然抬头,本来不该有任何情绪的脸上,透出些难以置信的神色。狄震瞧着,心里暗自不喜。在他的预想中,此时的影十四应当已经接过匕首自尽了,现在映进自己眼前的,应该是他腔子里的热血,而不是这么一双受惊的野兔般的眼睛。
影十四盯着主上的眼睛,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影卫人人都有一双好耳朵,他的耳朵也不例外,甚至比旁人还要更好。即便是离着一箭开外,他自问也不会听错,更不必提现在这般距离。他嘴唇一抖,脸色倏忽变得惨白,脊背紧紧地绷起来,原地晃了一晃。
他已完全明白了狄震的命令,可还是缓缓地将另一条腿也抵在地上,深深跪伏下去,像一条出水的鱼拍打着尾巴向着渔网挣扎一般,他弯腰埋头伏在地上,也颤声向着他的主上挣扎着:“主上……属下、属下并未犯错。”
他说完,听不见回声,从地上抬起头,怀着一点希冀,用恳求的目光瞧着狄震。可他随后便看见,主上的脸仍对自己微笑着,可眼中的笑意渐渐收了。他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两只眼睛犹如两道利芒逼来,看着这双眼睛,深冬的冰水里蚀骨的寒意、十根指骨一下下折断的剧痛穿过久远的时光一下子席卷而来,他心里激灵灵涌起一阵震怖,猛然打了个哆嗦,随后浑身像是失去控制一般,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
他如坠冰窟,如堕寒潭,身上一阵冷过一阵,十根手指却像被火燎过,火辣辣地作痛。一阵风声在他耳中轰隆隆地响着,在这震耳欲聋的巨大响声中,他引以为傲的一双耳朵,再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心里一寒,自知定无幸理,抬起双手从狄震手中接过匕首,叩地行了一礼。
额头触在地上,一股黄沙的味道钻进鼻子里,他好像借此获得了力量,身上的颤抖忽然间停了下来。
他两手捧着匕首,缓缓直起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