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七垂首看着,只觉喉咙发苦。正如影十四脸上出现了不该在他脸上出现的表情一般,在他心里也涌起一阵不该出现在他心里的感情。这感情像水一样在他的心头冷冰冰地流过,挥他不去,抓他不住,又斩他不断,他感到呼吸有几分困难,悄无声息地鼓起胸膛,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见,底下无数道目光都落在影十四身上,想要看这场戏如何收场。孟孝良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着,下巴上的肉拥挤在一起,争先恐后地想要离开。狄骏一只手撑着大腿,脸上仍是阴沉沉的,不知道正想着些什么。只有贺鲁涅达,一面拿刀割肉填进嘴里,一面上下左右地活动着宽大的下巴,露出一副瞧好戏的神情。他杀人如麻,丝毫不觉如何。
他又看见,影十四行朝着主上过了礼,手腕翻动,两手叠在一起,反握住匕首,寒光闪闪的刀尖正对着自己,离胸口只有数寸。然后,他两眼一闭,抿紧了嘴唇,双手猛地一沉,匕首上的寒光倏忽间没入进去。
他身子向后一耸,随即向前倾倒,弯着腰扑在地上,又侧倒过去,两手仍紧紧抓着匕首柄,身子一次次地折起又张开,像一条肚子被钉在了地上的蛇,不住地挣扎着、扭动着。
开始时没有出血,过了一阵,鲜红的血液忽然顺着匕首一股股地涌出来,从他惨白的指缝间穿插而过,聚成一大股,淅淅沥沥淋在地上。
他挣扎的幅度渐渐小了,身子一挺一挺,脖颈上的青筋一根根迸出来,脸上漫起骇人的青色,手却还在匕首上没有拿下。从他紧闭的嘴巴中传出一串串牙齿摩擦的“喀拉拉”碎响,听得人脊背生寒。
他这边鲜血漫流,那边,满座宾客尽皆骇然失色。在座之人,平日里跨在马上,弯刀过处,谁没有劈下过几个脑袋,可宴席之间,酒酣耳热,眼瞧着这个影卫因为狄震的一道命令,竟当真血溅当场,众人瞧着,无不悚然一震。一时之间,竟无人说话。
狄震哈哈一笑,似乎大为满意,喝道:“取我杯来!”
下人忙献上金杯,狄震弯下腰去,“嗤”的一声,从影卫身上拔出匕首。匕首拔出后,在他身上留下一个血洞,鲜血从里面不住涌出来,他两手垂在身侧,身子完全展开来,平摊在地上,时不时抽搐一下,喉咙里响起“咕咕”的声音,嘴角溢出一团团粉红色的血沫。
狄震倒提着匕首,鲜血顺着刀尖聚成一股,滴答答落下来,刀刃上的寒光丝毫未减,瞧不见半分血色。好一把神兵!他脸上带着冷冷的笑意,把匕首拿在手里把玩片刻,随后一只手扯住影卫的头发,拉着他抬起头来,另一只手在他伸长的脖颈处漫不经心地一划,只听得刀割皮肉轻轻一响,手底下的皮肤便像软泥一般,霍然向两边分开了。
影卫的头垂下去,一股鲜红的血从半截喉管之中顶出来,汩汩地向外冒着。这血流得算不上快,因为他已经死了,却也称不上慢,因为他的身体还带着余温。
孟孝良以袖遮面,闭上了眼睛,喉头耸动,要吐未吐。狄骏面色惨白,嘴角微微抖着,不自觉错开了眼。贺鲁涅达切下一块带血的羊肉,张开大嘴,吞进肚里,每个牙缝都填上了鲜红之色。狄震取来金杯,就着狂涌的鲜血,接了满满一杯的血酒,走到狄骏面前。
影七看着影十四的尸体,心中一片恻然。他杀过许多人,可看着影十四半挂在脖子上、歪斜着的头颅,看着他身下洇红了一大片的黄土,看着他那一双向上指着的、青灰色的眼睛,仍是心跳了两下。
一阵狂风刮过来,大帐上的毡布哗啦啦地抖动,风中无数细小的沙子打在帐上,发出细密如麻的声响,他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受自己左右地轻轻晃动了一下。
木梁上发出一阵 轻响,几片浮灰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狄震若有所感,忽然间抬起头来,冷冰冰的目光射向了他。
影七浑身轻轻一震,宛如一只冰冷的毒蛇从他小腿攀上来,让他忽然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凉意。
狄震只不动声色地投来一瞥,随后便收回了视线。可影七伏在木梁上面,半晌未敢呼吸。正午的太阳落在大帐上,热浪从毡布外面透过来,他却觉着骨头里结出了一簇冰,脊背上寒毛竖着,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隐隐作痛。影二投来询问的目光,两人目光甫一相接,便如被烫到一般,各自错开。
狄震举着金杯,伸到狄骏眼前,两眼紧盯着他,露出一个笑来,“二弟,这一杯做哥哥的请你先喝。”
狄骏脸上血色尽褪,两片嘴唇颤抖着,喉头不住上下滚动,两股战战,好半天才道:“这……这酒小弟喝不下,还是兄长喝罢。”
狄震再三相请,狄骏只是摇头。终于,狄震哈哈一笑,扬起脖颈,金杯一扬,一饮而尽,随后倒扣过杯子,遍示诸人。几滴猩红的血从杯口落在地上,有人终于受不了,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狄震将杯子扔在地上,“把人拖下去,莫扰了诸位大人吃酒的雅兴!”
两个下人低眉顺目地上前来,架起影十四的尸体向帐外走去,拖出长长一道血迹。影七从没见过这般红的鲜血,他从小被教导不该有什么感情,如果有,那也只能是忠诚这一种。可他在惯常的麻木之中,忽然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让他几乎想要战栗,可他终于还是一动不敢再动,两只手用力攥成了拳头。
狄震虽如此说,可在场诸人,几个还有酒兴。宴席不多时便草草散场,最后只孟孝良坐在椅子上不动。
孟孝良虽是汉人,又被抓去做过奴隶,后来却阴差阳错,得了大汗青眼,被引为谋主,狄震见他留下,知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便问:“大人,今日的烤羊还凑合么?”
“羊是好羊,”孟孝良道:“宴却不是好宴,是个鸿门宴。”
狄震见自己心事被他道破,脸上微微一沉,“什么红门宴,绿门宴,本太子听不大明白。”
孟孝良见他装傻,也不以为意,就势岔开话头,“太子此次出使,不知是求战呢,还是求和?”
狄震将脸一板,公事公办地道:“自然是为了睦邻友好之意。”
孟孝良点一点头,“嗯……这些年来大汗驰骋草原,所过之处,无不望风称臣,终于一统诸部,成此霸业,可放眼长城以南,也已合于一统。那雍国皇帝,从弱冠之龄便参戎行,亲统一军,转战千里,翦灭数国,席卷中原,一匡天下。其兵势强盛,嗯,倒是的确难与匹敌。”
狄震冷冷道:“可惜他老迈衰朽,已未必还当得一用了。”
“太子此去中原,总不是为着向一老朽之人求和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