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中其余众人纷纷发问,不料张皎竟一一说出各人姓名,哪怕是说话最少、最不起眼的人也不例外。他自小受过训练,只见过一眼、听过一次,便能将人记在脑中,永不忘记,入伍头一天,其实便将个人面貌、姓名牢记在心了。
军中热情来得甚快,张皎方才露了那一手功夫,已引人叹服。更不必提众人见他不声不响,已将自己名字记在心里,想到自己从前竟有意无意地排挤于他,不禁大感过意不去,对他愈发热络起来。
赵小江忽然问道:“张皎,你的那个‘皎’,是哪一个字?是这个吗?”说着,伸出一只脚。众人见他草履前面被大脚趾顶出一个洞,露出黑黢黢的半截指甲,不禁哄然而笑,“小江,你快别问了,先找旅帅要一双鞋子吧!”
赵小江骂道:“你们懂啥?俺这样穿着结实,鞋不往下掉!”
张皎摇摇头,“是这个‘皎’。”说罢,见众人不解,拿鞋尖在地上画出一个“皎”字。
众人见来,无一识得,赵小江问:“这字是什么意思?”
张皎被他问得一怔,脸上忽然有几分发热,过了一会儿才赧然道:“是……是‘光华皎皎’的意思。”
赵小江又问:“那是什么意思?”
张皎原本笔直的身体忽然不甚自在地动了动,“我也不知,只知是形容……形容月亮的。”
“哦!”众人嘴里一齐发出一声。赵小江摇晃着脑袋,其实还未听懂,但还是夸道:“真好听。”
张皎脸上愈发热了,低下头没吭声。吴大眼没听他们后面的话,正拿脚在地上用力划拉。可脚下沙土早被踩得实了,他使再大的力气,也只能搓起一捧浮土,转头再去看张皎脚下,却一笔一划道道分明,不由得嘟囔了句:“娘嘞。”
张皎从前在影卫阁中,虽与影二亲密,但两人各自都有任务,一月之间也见不几次面,即便见面时,也常常相对无话。他独来独往惯了,但性子其实并不孤僻,见众人围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同他说话,他虽然有几分不甚自在,心中却也暗暗喜欢,并不借故离开。
众人见他虽然话少,每次说不几个字,但无论同他说什么,他都一一作答,即便回答不上来时,也会摇一摇头,绝无不耐之色,对他愈发亲热。
张皎只觉自己一生之中,从未同人说过这么多的话,点过、摇过这么多次头,一时竟有几分恍惚,不觉已到晚饭时间。他辞别众人,出到营外,勒马回头,见军营当中一面面随风轻轻摆动着的黑色大旗,和升起的点点灯火,心中忽地一热。
回到刺史府时已是深夜,他见刘瞻屋中灯火仍亮着,不知该不该同他打声招呼,犹豫片刻,还是径直回到自己屋中。
他靠近房门,还未打开,忽然脊背一绷 门后有一道气息。
他悄无声息地移至窗前,向里面望去,果然在屋中瞧见一人,却是水生,正躺在他床上呼呼大睡。张皎虽然有几分疑惑,但放下了心,推门进去。
他一开门,水生便即醒来,见了他揉揉眼睛,“什么时辰了,怎么才回来?”
张皎想起下午之事,仍觉着心中一暖,闻言答道:“同人说了一会儿话。”
水生听来,只觉有几分难以置信,一时连困意都没了,“你?同人说话?能说到现在吗?”
张皎有几分不好意思,但还是如实地点了点头。
水生啧啧称奇,伸了个懒腰,从他床上起来,“殿下见你深夜未归,让我来瞧瞧,我等你半天不见你回来,结果不小心睡着了……殿下睡了吗?”
张皎答道:“我回来时,殿下屋中的灯还亮着。”
水生弯腰穿上一只鞋子,暗道:你道他屋中的灯为什么亮着?他穿鞋站起,提点道:“不去瞧瞧?”
张皎一怔,点一点头,“好。”
他轻轻敲开刘瞻的门,抬脚迈进去。刘瞻只着一身单衣,拥着被子倚靠在床头,正读着一卷书。鹅黄色的灯火将他的脸、他的脖颈、身上的单衣,还有他握着书卷的手也都映成了鹅黄色,张皎瞧着,心里忽然没来由地、又涌起了一阵和下午时一模一样的喜欢。
刘瞻放下书,“今天遇见什么麻烦了么?”
张皎站在门口,摇了摇头。他忽然很想将下午的事说给刘瞻,可是他不知道刘瞻会不会想听这样细碎的小事,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出声。
刘瞻瞧着他。门口没有点灯,张皎站在暗处,只能瞧见一道深色的人影。刘瞻见他无话,便也不多问,挥一挥手想让他回去,可借着门外月光,忽然瞧见他脸上好像黑了一块,他皱了皱眉,“你过来些。”
屋中正生着火,张皎见刘瞻只着单衣,便转身关上了门,顺从地走上前来。灯火照在他身上,刘瞻瞧见他脸上一道鲜红的印子,脸色一沉,心中一霎时闪过两个念头。
他这般人,怎么会同人打架?
是谁打伤了他?
刘瞻坐起些,好像漫不经心地问:“脸上怎么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