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见他病情好转,全军上下都松一口气。两国边境时有龃龉,一战失利原本并非什么大事,可若是这一战后,雍帝长子为此病死军中,这一败的分量便不可同日而语了。因此人人提心吊胆,生怕他当真挺不过去,连累全军。

前些日子刘瞻越病越重,众人的心便也跟着越提越高,凡有功名之心者,无不时常打探他病体如何。更有甚者,一日三探病,对他病情之关心,便是水生都有几分望尘莫及。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刘瞻竟忽然吃得下饭去了,虽然没有立刻便恢复健康,但也眼看着一日比一日精神更好。最后一个找来的大夫,因着这妙手回春之术,从此被奉为西北军的座上宾,日后出入高门、周游权贵、飞黄腾达,便是后话。

这些天来,无论夏人如何挑战,秦恭只坚守不出。夏人讨不得便宜,天又大寒,只得退去,雍军亦拔寨回了凉州。大雪弥天,两军一时无事。

这一日张皎领了封赏,刚回到晋王府,便被刘瞻叫去。他不知刘瞻的心思,心中惊疑未定,犹豫片刻,见水生连声催促,还是推开了刘瞻的门。

刘瞻身体好转,但尚未完全病愈,手腕上的骨头仍高高支棱着,凸起一个尖角。他没在床上休息,而是裹了件狐裘坐在椅子上,手上没拿东西,正低着头不知思索着什么。

张皎进来之后,便即站在门口不动,唤道:“殿下。”

“哦,阿皎……”刘瞻闻言回过神来,“恭喜你升任校尉。”

张皎今日刚刚得知朝廷颁下的封赏,赐了他校尉一职,从明威府迁至秦桐所在的武安府就职。他还未和刘瞻说过,便得了他这一句祝贺,不禁微微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他应道:“谢殿下。”

其实早三天前刘瞻便已知道此事,只是事先未向他透过口风。他听张皎只应了这么干巴巴的一句,笑道:“你今日在营中,同长官也是这般说的么?”

张皎答道:“是。”

刘瞻笑着叹了口气,“这一仗吃了败仗,秦桐降爵一等,柴庄为一军统帅,责任最重,更是直接降了两级,其余几个将军,也各个灰头土脸。只有你不仅没降职,还升了校尉……这时总该逊让些的。”

张皎闻言,微微张了张嘴。刘瞻瞧见他这一副迷茫神色,又道:“我若是你,这时便要些说什么,‘全赖上下一心,诸位同袍用命,才幸能立此微功,代受一军之赏’之类的场面话,然后再接这封赏,也算对旁人能交代得过去。”

他病未好全,话说得长了,偏头掩唇咳嗽两声,然后喝了口水又道:“若是放在其他时候,最好还要再推让一番,不过校尉也只从七品下而已,若是推让太甚,倒显得不坦诚了。往后你立功再大些、封爵再高些,要记得如此。”

他说着,却也觉难以想象出从张皎口中说出这般话来时,该是怎样一副光景,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我说这些,你心中不喜罢?”

张皎一怔,随后摇了摇头。他并非不辨善恶之人,知道刘瞻是为了他好,在教导他应当如何在军中行事。他一时虽学不会,却仍应道:“多谢殿下教导。”

刘瞻朝他招招手,“我说话没力气,你走近些。”

张皎心中感激,一时忘了其他,顺从地走上前去。

“校尉虽止从七品,却也食朝廷的俸禄,从今往后你便算是由兵入将了,你可知这其中有什么差别?”刘瞻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别傻站着,坐。”

张皎犹豫着,知道不该同刘瞻一同就坐。刘瞻笑笑,“没关系的,坐吧,这里又没有旁人。”

张皎见他两眼含笑,神情温和,虽然知道不该如此,可还是在桌子另一侧坐下,“请殿下指教。”

刘瞻道:“士卒只需通习武艺、令行禁止,耳闻金鼓之声,目辨五旗之色。而为将者,需通兵法、识军机、勤职业、解进退、明束伍、严节制、均赏罚……凡此种种,若非尽数通晓,不能为将。阿皎,这些你可知晓?”

他所说这些,张皎如何能知?他听刘瞻一样样说来,深感自己此番受赏,德不配位,不免局促起来,垂首道:“属下……属下不知。”

他犹豫着,想说他还是辞了这官,继续去做寻常士卒,在战场上多杀伤些敌人便是,可听着刘瞻说话间略显沉重的喘息声,终于没法开口。

“你既然识字,可读过什么书么?”刘瞻忽然发问。

张皎愈觉赧然,“不曾。”

“无妨,”刘瞻点点头,“我正好从长安带了些书来,晚些时候整理一下,差人送去你那里。你既然为将,便不可不慎,寻常时候还要多用功才是,日后总有一日会用得上。兵者乃死生之地,万万不可马虎。”

张皎肃然道:“是!多谢殿下。”

刘瞻大病未愈,身上无力,同他说了这一阵的话,身子不知不觉向下滑去。他坐起几分,手抚胸口,偏头又咳了几声,接着道:“可这些书毕竟是前人所著,每一本都很有些年头了,未免晦涩难懂,你从前从未接触过,恐怕一时不能尽解。”

他铺垫一番,终于进入正题,“这样,往后每天夜里你回来时,来我这里一个时辰,我来替你拆解。”

张皎听来,一时只觉心中大震。从前主上让他识字,是为着传递情报方便,所以汉字、突厥文字他皆能通晓,但从未读过半本书。读书费时,况且于一个影卫而言也没有半点作用。

如今刘瞻给了他一个名字,给了他一个身份,又指给他一条他闻所未闻、想也不曾想过的路,不仅指给他看,还要亲手将他引到这条路上走稳了不可 那是为着什么?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他想要自己成为何等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