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曾将出兵日期透露给张皎不假,可当时告诉他的乃是真正的作战计划,并非是有意篡改过的日期。他知道若对父皇如实说出,定引得他勃然大怒,只得颇为忐忑地扯了个谎,心中暗暗惭愧,面上却不敢表现出分毫。

雍帝微微颔首。刘瞻瞧见,心中大定,知道自己这番说辞已将父皇心中疑虑去了十之八九,又继续加了把火,“儿臣曾闻:‘恕思以明德,则令名载而行之,是以远至迩安’。张皎本非雍人,可自从军以来,数次以身犯险,不避刀剑,已足见其忠诚无二。若非父皇令名播于遐迩,岂能使远人拜沐德化,竞相效力于陛前,宁为我大雍之牙爪,而不做狄夏之近臣?”

雍帝抚须道:“你在凉州一年,看来倒是读了些书,不算荒废。”

“多蒙父皇教诲,儿臣虽远在边州,不敢朝夕懈怠。”

刘瞻说完许久,仍不闻雍帝回音,心中一点点揪得紧了,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又要生出波折。

又过一阵,雍帝终于开口,“堂堂晋王,却对这人如此上心,朕倒真有几分好奇。好罢,”他偏头吩咐下去, “传此人上殿,朕要亲自问话。另外,也让太子过来听听。”

刘瞻听至一半,心中已是一喜,可等雍帝说到最后,刚刚放下几分的心不禁又提起来,不解雍帝唤刘彰来是何意,却也不敢开口发问。

先前说话时雍帝已赐了座,刘瞻正襟危坐,听见背后响起一道沉稳的脚步声,知道是刘彰,便没回头,等他走到近前才向他见礼。

刘彰先向雍帝问安,而后向刘瞻回了一礼,这才落座。他见刘瞻在此,又听闻要传唤张皎,同样不解雍帝之意,心中微觉不安。

过不多时,殿门口又传来一阵声响,刘瞻心中一动,忙转过身去。但见得两名大理寺的官员,一左一右托着一人进到殿里,刘瞻紧紧盯着,不顾雍帝与太子正在一旁,不知不觉间已直身站起。

那几人走得近了些。刘瞻这才看清,中间那人从头到脚都像浸在血里,脑袋低低地垂在胸前,仿佛脖颈已断掉了似的,两条腿拖在地上,好像一滩烂泥,两手垂在身侧,十根指头因为充血,肿成了足足两倍粗。身上的衣服十成新,还带着压出的褶子,显是为了觐见雍帝,旁人特意替他新换上的,可一路上已被他身上泛出的血浸得透了,还有血透过衣服,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这人是谁?难道是他的阿皎吗?

刘瞻一时怔住,嘴唇微微颤抖起来,想要发问,可喉咙当中一时发不出声音,脚底下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步。

大理寺的人托着中间那人又走近了些,随后将他放下,一齐向雍帝行礼。那血人没了搀扶,一经触地便瘫了下去,不像是人,仿佛一滩带骨的血肉堆在地上。

忽然,这滩血肉好像苏醒了一般,从那个似乎是后背的地方抽动一下,随后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立起来,骨头上挂着的皮肉也一块、一块地拧动着拼出了个人形。他跪在地上,好像一棵顶破了砖石土块的嫩芽,一点、一点,昂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血迹斑驳的脸,两只被血浸成红色的眼睛转向刘瞻,随后,好像点起的蜡烛一般,向着他一点点亮起了他再熟悉不过的光来。

这两道熟悉的目光却好像两把利剑,霍地洞穿了刘瞻的身体,将他钉死在地上。他跌坐回椅子当中,一时只觉天旋地转,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忽地攥紧了,一阵剧烈的绞痛过后,痛苦好像开了闸的水,从心口处冲开,铺天盖地地涌向全身。

他眼前一黑,有一瞬间好像昏了过去,可马上便清醒了过来,喉头间忽然浑浊地一响,随后不知是咳还是吐,就此喷出一小口血来,落在地上。

刘彰大惊,慌忙来查看他的情况,雍帝也从椅子间站起。刘瞻拂开弟弟的手,脸色铁青了一阵,随后强笑道:“无碍,是先前在金城时受的伤。还请父皇问话。”

他坐在椅子当中,身体不自然地向前倾着,显然正忍耐着不知从身上何处传来的疼痛,脸上发白,额头上滚下汗来,脸上的肌肉不住轻颤。雍帝瞧着,不禁皱紧了眉。

刘瞻知道,自己身体孱弱,父皇本就不喜,如今又是这幅情态,恐怕更惹他不悦。他若早知有这一口血,宁愿吞下肚去,也必不会在雍帝面前吐出来。只可惜人无前后眼,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等雍帝发落了。

雍帝坐下来,摆一摆手,示意刘彰回去,转头看向张皎,“你便是张皎?”

张皎两手竭力撑住地面,垂着头道:“罪臣张皎,见过陛下。”

雍帝问:“你既已为我雍军效力,又肯供出狄震,为何不愿将他暗藏在我大雍的哨点说出?”

张皎答道:“狄震是罪臣旧主……”他说到一半,没了力气,轻轻喘了好一阵,才又接着道:“请陛下恕罪臣无法说出。”

刘瞻听着,心中绞得愈发厉害,不忍瞧他,不动声色地闭上了眼睛。

“如此忠心,”雍帝皱眉,“日后在战场上碰见,你也不敢下手不成?”

张皎费力地摇一摇头,“当日布置暗哨时,罪臣是在狄震手下做事。日后……日后……”他手臂忽地一软,向前扑在地上,左右两人忙扶他重新跪起,向雍帝告罪。张皎缓了一阵,才又低声道:“日后在战场上碰见时,罪臣是在陛下手下做事。”

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他曾是狄震的影卫,必须忠诚于主人,不能做出任何不利于狄震的事情,因此从前他在狄震身边时知道的一切,都不可对人说出,哪怕他已降了雍国也是一样。至于如今改换门庭,做了雍臣,也有一番因缘际会,但投诚之后,便即忠心任事,也必和在狄震身边时无二。

雍帝闻言不语。他不说话,所有人便都不敢出声,一时间大殿上静悄悄的,只有窗外时而传出一两声鸟鸣。

“听说你从前能开两石之弓?”雍帝忽然问。

张皎低声应道:“是。”

“现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