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殊深思熟虑后拿起了一管深红,画板背后的模特同时开始了叙述。
“这个故事的主角刚好是我们都认识的人。”模特保持着倦懒的坐姿,语调莫名疏离,“而且,是我们都不喜欢的人。”
“他的性格古怪,有时候难以相处,有时候又会刻意伪装……但我觉得,他其实很容易被看透,因为心里只装着赢与输,他喜欢赢带来的快感,尤其是当一次输赢能决定某个人一生命运的时候。”
“可惜在遇到我之后,他输得很难看。”
这是陆执和黎嘉年的故事。
段殊将深红颜料挤进木质调色板,安静地听他说着。
陆执在律师界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这被陆执和他同样掌控欲强烈的父亲一并隐瞒了下来,他本该是继承庞大家业的独生子,却因为走上“歧路”,几乎与家人断绝了关系。
他入行不为名利,也并不信仰公平正义,唯有一腔渴望胜利的狂热野心,只接他觉得可以赢的案子,于是昨天为凄惨的受害者慷慨陈词,争取高额赔偿金,明日又为充满争议的杀人犯狡猾辩护,帮他逃脱死刑的结局。
陆执以令人吃惊的工作强度接下一桩桩光怪陆离的案子,并在心中暗暗标记好了这些人的命运,然后开庭,辩论,最终收获一纸预料之中的判决,看着天平两端的人们露出截然相反的表情,这是他最愉悦的时刻。
在七年职业生涯中,陆执唯一的败绩便来自于一个在法庭上选择自辩的对方当事人,黎嘉年。
陆执受黎嘉年哥哥黎哲的委托打财产官司,试图证明跟他同父异母的私生子黎嘉年在照顾病重父亲时蒙蔽其心智,篡改了遗嘱,因此依法将丧失继承权。
“现在想起黎哲把我告上了法庭这件事,依然让我觉得很难过。”模特的语气低沉,神情却莫测,“爸爸明明已经在遗嘱里留给他五分之一的东西了……他总是不知足。”
“那时爸爸的肝癌到了晚期,脾气很坏,除了我,没有人愿意耐心听他说话,也没有人真心盼望他活得再久一点。所以他爱我,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深红在苍白画布上蜿蜒,段殊边听边思考,又找到一管熟褐色。
身家不菲的绝症患者,豪华却孤独的病房,在那些日子里来殷勤探望他的人们,的确很难辨明关切背后真正的心思。
而被认回豪门不久的私生子黎嘉年,久久地陪伴在病榻前,为父亲想尽了一切延长生命的办法。
“陆律师很聪明,他始终揪着我被爸爸抛弃了很久这点不放,质疑我对爸爸能有多少感情,质疑我为他积极联系新药的真正动机。”
熟褐接管了大地,轮到浓浓的黑。
“但是他错了,爸爸只是肝癌,仍然有清醒的头脑和意识,他靠自己攒下那么多财富,疾病仅仅带走他健康的身体,并没有摧毁他看人的眼光,他知道我是真心的,真心盼望他活下去。”
所以黎嘉年孤身上了法庭,他不需要律师,他有最完美的证据,父亲清醒时录制的种种视频,公证过的遗嘱,与医院签订的周全协议,被这段父子深情感动得眼泪直流的护士……
即使包括陆执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黎嘉年是早有预谋,正常情况下,这样一个被遗忘了多年的婚外私生子,不可能被风流的富豪父亲慷慨赠予大多数财产,但证据链无懈可击,他依然赢了。
肃静的法庭上,黎嘉年一身深酒红色的衬衣,神情始终是阴郁的,被笼罩在兄弟阋墙的黑雾中,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唯一的愿望是爸爸还活着,即使我一分钱都得不到……当然,你们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我希望他没有死,一天比一天希望。”
每个人都能听出这句话里毋庸置疑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