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开始。小年这一日,从中午开始,天上飘了雪花,细细碎碎的,天气也有些阴沉。
外面虽冷,但殿内暖融融的,无数火盆烧着,都是上好的炭,热气升腾,一丝烟都没有。
只是每当殿门口有人出入,便会有一股寒风卷着细细的雪花扑进来,门口桌上的人就齐齐地打个寒战。
不过能被安排在门口的,都是低阶官员或者其家眷,别说只是一阵一阵的冷,就算是让他们直接去院子里顶着寒风吃,他们也得笑着谢恩。
好在等菜品上齐之后,殿门便被关闭。据说太上皇后怜惜众官员冒雪而来,还特地吩咐增加炭盆数量,务必要保证他们不受寒凉。
江朝男女大防甚是严密,官员、宗室与他们的夫人分别在不同的大殿受宴。
太上皇这边只召了几名旧时亲近的官员,和英国公父子三人。
上过一轮冷菜,到了该敬酒的时候,太上皇满脸歉意地对英国公说:“朕如今腿脚不利索,国公代朕为各位卿家行酒吧。”
能代太上皇行酒,对臣子而言是莫大的殊荣,英国公心知太上皇这是为前些日子无故重提儿女婚事、太上皇后却无故羞辱他老妻之事致歉,不禁志得意满。同时也为那日老妻给太上皇留了几分面子觉得庆幸。
本来就是嘛!若是他女儿艳名远播,被一个蛮夷看上求娶,他早一条绳子把人勒死,也免得连累家族受辱。
老妻说应让公主青灯古佛,已经是念及天家公主到底身份尊贵的份儿上。
可恨太上皇后无礼,竟然无故让老妻在一干阉人面前失仪。事后陛下居然还派兵围了他们的府邸。他们夫妻不得不忍气吞声,不过……
看太上皇今日如此给他面子,说不定宫宴之后,还会让太上皇后和陛下来向他们致歉。
到时候他是接受好,还是故作矜持,刺上几句再接受的好呢?
太上皇的面子不能不给,但他决不能轻易接受太上皇后和陛下的赔礼!至少也得把那天在场的阉人都处置掉,保住他老妻的名声才行。
英国公握着酒杯,满脑子奇思妙想,一时间左右为难。
宋祁玉在亲自接待宗室及勋贵。
江朝的皇帝们实在太能生儿子,每当太子继位,余下皇子不是亲王就是郡王,往下虽然一代代降爵,但新的亲王郡王又出来了,致使江朝宗室越来越庞大。
此次宫宴,中宗嫡支全部受邀,太上皇的所有堂兄弟及其子孙也被邀请;几名藩王及家眷被召归京,显德殿正殿偏殿里挤挤挨挨坐了三四百人。
这些人虽说都是中宗之后,血缘上算是亲近,但身为宗室,而且很多人还是竞争皇位的失败者或者其子孙,身份敏|感,平时也不敢互相勾连;此时许多人几乎是头次见面。
不过身份最高贵的几人,当年是与太上皇争过皇位的,此时相见,同作为失败者,也颇有几分惺惺相惜。
就藩岭西的秦王皱眉问道:“这次陛下为何连我和六弟都召回来了?且还不是和太上皇同殿。
他六弟南王打着哈哈:“我听说太上皇召了几个文官还有英国公父子喝酒去了,可能有什么事情要商议,说不定宫宴结束之后会叫咱们过去呢?”
秦王皱眉:“英国公?”他抬头看看坐在主位上的宋祁玉,压低声音问道:“莫非这次回来,陛下是想让咱们帮忙参看公主的婚事?”
这一桌人齐齐吸了口冷气。
“这有点为难人了吧?”几人失声说道,不过都还记得压低声音。
“天家几代没出公主了嘛,”南王脸色难看,“太上皇和陛下也愿意多疼她几分。可——”
“若是找个官职低的,或者白身的,或许还行,但要是盯着勋贵——不是我对天家不敬,谁会要个名节有损的儿媳妇回家?就算是公主,也不行啊!”
南王也悄悄觑宋祁玉那边一眼:“前朝也有过这种事情。安恪郡主出嫁前被蛮夷求亲,直接一条白绫吊死了,皇帝怜惜她守节,直接以公主之礼下葬的。”
秦王哼了一声:“要不怎么说娶妻当娶贤呢。咱们这位太上皇后小家子出身,自己都能跑到漠北去,和一群粗俗武士朝夕相处,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群无知小民居然大肆吹捧于她,真真是贻笑大方!”
众人纷纷低声附和:“若是我,羞也羞死了!”
“谁让人家肚子争气生了陛下呢?若是先皇后的两个皇子还在,哪里有她的位置?”秦王阴沉着脸,活似别人都欠了他几万两银子似的。
成郡王试探道:“陛下这些日子经常召见那些武官,真不知道把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祖训扔到哪里去了!”
“小儿误国!”秦王这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旁边的人听了,互相对视一眼,端起酒杯,把话题岔了开去。
——宫中人多耳杂,说到这种程度已经是大大的失言,再说下去,恐怕等会儿出宫的时候,脑袋就要留在宫里。
不过宫宴结束之后,或许可以详谈一二?
易申那边气氛要好一些。她向来恣意妄为,现在宫里除了太上皇就属她最大,而且就算是太上皇,见了她也虚得很,不肯招惹她。
殿中的武官夫人都对易申钦佩有加,文官夫人虽然对易申的作为颇有微词,但也对自己的战斗力有清楚的认知,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说什么。
气氛一片祥和,所有人都对易申毕恭毕敬,除了英国公夫人。
她前些日子被易申搞得当着一众阉人之面出丑,又被禁足府中不能外出。
此次太上皇亲自下请帖到英国公府上,他们夫妻二人真是扬眉吐气。
太上皇后怎么了?就算你是皇帝的生母,可太上皇还活着呢!
你敢下我们夫妻的面子,可现在太上皇在为我们撑腰,你还能说什么?
你还敢说什么?
英国公夫人沾沾自喜,与同桌的命妇觥筹交错,高声交谈。
易申早就看她不顺眼,叫过内侍嘱咐道:“去告诉英国公夫人谨慎些,她一个名节受损之人,有幸进入皇宫受龙气洗礼,是她的福气,让她谨言慎行,莫要脏了本宫的地方。”
内侍满头大汗地领命过去,小心翼翼地对英国公夫人说了。
英国公夫人先是一愣,随即大怒。她猛地抬头看向易申,却见易申按住桌案上的宝剑,冲她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容。
英国公夫人忍气吞声,心里想着等太上皇那边散席,她一定要和英国公一起,去告太上皇后一状。
忒也的无礼了!
她这边正心中暗忖,忽然听到殿门口一阵大乱。
随后一个内侍冲进殿门。
此时夜色已然降临,雪越下越大,殿门打开之时,寒风扑进殿中,甚至在最上首的易申都感觉到了一丝冷意。
“太上皇后!”内侍扑到在地,失声叫道,“太上皇被英国公害得吐血了!”
殿中一片哗然,英国公夫人的酒杯落在地上,酒水洒出,溅湿了她的裙摆,她都恍若未觉。
英国公受太上皇之托,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杯杯御酒,依次向座中之人让酒。
大家都是太上皇旧时的亲信,却单单让英国公得了这份殊荣。众人心里含酸,脸上还得挂上最真诚的笑容感谢太上皇,感谢英国公,实在是难受得很。
好在人不多,英国公敬了一圈,最后回到太上皇面前,禀告他已经完成任务。
太上皇哈哈大笑:“今日多亏国公了,朕喝你同饮一杯!”
旁边内侍再次端上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两杯酒。
英国公端起一杯恭恭敬敬地敬给太上皇,另一杯端在手里,等太上皇举杯之后,他也一饮而尽。
太上皇又说了几句“诸君共勉”之类的话,便让英国公归席。
英国公回到座位上,看到同桌的老友们脸色都很难看。
他洋洋自得,骄矜地说道:“上皇信重于我,想来也是因为我担得起。”
几人鼻子里“哼”了一声,纷纷把头扭到一边不去看他。
也因此,英国公没有看到,那些人的脸上已经泛起一丝丝青白。
太上皇又说了几句话,抬头看向贴身的内侍。内侍微不可查地点点头,他忽然“啊呀”一声捂住胸口,一股紫黑色的污血从口中喷出,溅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宫人内侍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查看。
贴身内侍红着眼叫道:“快,传太医!”他为太上皇擦拭嘴边的污血,却不断地有新的污血从太上皇口中涌出。
众人束手无策,他猛地扭头望向英国公:“来人!把英国公拿下!”
英国公愕然变色,跪地大喊冤枉。
内侍却不容他辩解,嘶声喊道:“宴上所有菜肴酒品都有人试毒之后直接呈给上皇,只有那两杯酒经过英国公的手,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
太医匆匆赶来,宫人将太上皇扶到屏风后面,露出手腕让太医诊治。
“是毒……”太医查看过太上皇的面相,又诊了脉,满头大汗地说道。
英国公还在叫屈,殿中的其他人却一个个面色惨白地倒了下去。
太医院的其他人赶到,也为众人诊了脉。
他们和太上皇所中的,是同一种毒。
只有英国公幸免。
内侍含泪冷笑:“还有什么好说的?果然是你!”
英国公还要说什么,此时殿门再次被推开。
易申身着太上皇后的礼服,大步走进来,待到英国公身边,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太上皇都吐血了,你却只为自己叫屈——在你心里是不是只有你自己最重要,太上皇的命都没有你的金贵?”
英国公本就是文人,十个捆在一起,战斗力也赶不上易申。他被一巴掌拍翻,满眼冒金星,张嘴便吐出一颗牙来。他头晕眼花说不出话,不幸地错过了最好的辩解时机。
“拖出去让他清醒清醒!”易申见他想爬起来,又一脚将他踹翻。
易申绕到屏风后面。
虽然刚才一进大殿,她就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现在真见了太上皇,也免不得惊了一惊。
要救他吗?
易申稍微犹豫,便决定先把太上皇的命保下来。
宋祁玉登基时间尚短,太上皇的那群弟弟对皇位虎视眈眈。太上皇是中宗当年亲封的皇太孙,有他坐镇宫中,其余人若有什么动作就先失了大义。
但若是太上皇没了,宋祁玉小小年纪压得住那些人吗?
易申当然有这个信心。不是她自吹自擂,就系统给她的这副身体,那群她可以直接平a过去,就算他们真敢犯上作乱,易申都能直接送他们去见中宗。